《稷下学宫》 创作札记


文/韦辛夷
来源:艺盘      时间:2019-06-15

2016年元月22日

今天是腊月里最冷的一天。据报道,降温12℃,到了-15℃,是45年来同期最冷的一天。晨起就见窗外惨雾重侵,彤云密布,六出飞花,琼楼玉树。直令人追念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想起子猷舟,王恭氅,苏武餐毡。一时间道韫咏絮,宝琴寻梅,俱是美韵;又铁衣都护,炭车冰辙,叹惋撄心。

就在今天,也是肝肠最热的一天!

经过反复思考,再加上内人的提示,我决定再画一幅《稷下学宫》。这已经是第6次重起炉灶了,我的心因为兴奋而战栗。第6次,“六道轮回”,是命理么?

这画儿完全是给自己画的,对,给自己画!画幅还是这样大,构图重新来过,前期的案头工作可以省去。

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张画“泥泞”得快要拔不出脚来,不去管他,出水不过两脚泥,再放胆梳柳,解衣盘礴一回,来一嗓“换大米”,也好透透气!再说一遍,这画是为你自己画的!

雪,还在下……

 稷下学宫530cm×270cm-2016.jpg

2016年元月26日

四天过去了。

小草图进展顺利,调整角度,再加上建筑和道具,果然就丰富许多。

重新来过,我真是疯了,“不疯魔,不成活”,哈哈,“人生就是这样”!

稷下学宫,稷下学宫,没有“学宫”何来“百家争鸣”?所以,宫殿建筑一定要加上。而且要展现我“大齐”在战国七雄的领衔地位:挥汗成雨,举袂成云,累台霄殿,煌煌稷门……

 部分手绘素材.JPG

2016年2月8日

今天是丙申猴年大年初一,我钻进画室,关掉手机,任那叮当作响的拜年短信憋在幽冥之中。

开始拷贝正稿。

这“桃记”六尺生宣十分好用,薄且柔韧,拷贝不需下衬灯光,附上大幅草图,直接上手就行。边拷贝边修正,我的画我做主,我的画做我的主!

猴年是我的本命年,一个花甲轮过来,注定的,要在忙碌中“流年暗渡”了。

 部分书籍和剪报.JPG

2016年2月11日

我干的是“无中生有”的活计,有时真不知道怎样从“无”中生出“有”来。直想“胡编乱造”一把,但又有诸多紧箍套在头上,放不开手脚。心中憋气,无从下笔,这营生熬人!

我本是:

天造地设一画痴,

朝朝挥毫夜夜思。

呕尽肝胆殷殷血,

化成菩萨净瓶枝。

草图阶段.JPG 

2016年2月14日

开始《稷下学宫》6稿落墨。

把墨调好,把笔毫铺开,告好墨,一笔摁下去,浓淡干湿尽显,还要按衣纹结构去侍弄熨帖,又要有节奏和笔意、笔痕,真可谓戛戛乎难之哉!这就是我当下探索的课题。

没有成法可寻,前面一片荆棘。只好多揣摩,多琢磨,多想少画,想好再画,画时不想,想时不画——每一笔都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坏的。

从中下部开始,用笔用墨要黑、要狠、要概括、要泼辣。这张画的好处是,趁着“手热”,可免去诸多预热准备工作。即便这样,刚一上墨,还是手、笔发虚,“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此言不差。

今天是正月初七,西方的情人节,我之情愫竟然是在2300多年前一群意气风发的汉子身上,呵呵。

 创作进行中.JPG

2016年2月19日

看着是随意“扫”上去的,实际是精心刻意安排的;看着是放松的,实则是谨严的。举重若轻最难,难就难在是重的东西,还要让人觉得是轻轻地放置,如同武术里的轻功,都知道轻功是最难学的,这就是功力、功夫、功用、功能的完全结合和体现。

 工作照.JPG

2016年2月21日

这种博冠峨带的长袖深衣,倒是适合笔墨的发挥。略带写实,略带明暗,线中有墨,墨中有线,非驴非马,荤素同席,有谁用这样的手法去画水墨写意人物画?一切都是在探索中进行。

这只毛锥子,这盘墨,你到底有多少奥妙还没有昭示?

 为了创作也得扮上.JPG

2016年2月24日

 要很“感觉”地去画。

“感觉”二字,有时真是无从“感觉”。

《稷》6稿已经画了十几个人物了,稍有“感觉”。画虚、画松真比画细画实要难,每每都是从局部入手,可在心中要想着全面,这样就要“松”和“虚”,否则到了最该“紧”和“实”的地方就推不上去了。

每回都是沉到谷底再往坡上翻,不易,不易!

 压题照片.jpg

2016年2月28日

我行我素,不能成“抬驴”寓言中的人物。

经过思考,只好用聂绀弩先生的诗来解嘲了——“青眼高歌望我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形象雷同?那么好吧,改!高矮胖瘦,各归其位;浓淡干湿、匕鬯不惊。到今天为止,得其仿佛。

有选择地保留了笔触衔接处的空白,我以为这正是画面生动之所在。这留白能有一种“闪烁感”,这正是我想要的,而不是什么笔头子不够大空下的。

 最后的修改.JPG

2016年3月9日

我只是在寻找,就像拼图,把找对了的笔墨放在应该放的地方,这张画就成了。就像米开朗基罗所说:我只是把多余的石头除掉,大卫就出现了。我反其意而用之。

画画的难点在于此,画画的魅力也在于此。

 

2016年3月12日

余秋雨先生在《寻觅中华》一书中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稷下》,文章结尾处有一段话:

“我们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出现一个历史机遇,能让拉斐尔这样的画家把稷下学宫和后代学者们画在一起,让所有的中国文人领悟,大家都与山东临淄那个老城门下的废墟有关。”

我给这段话画上红杠,再旁批三个重重的红字——“我来了!”

 又是午夜时分.JPG

2016年3月15日

画这样大画,传统笔墨手法遇到尴尬,单纯的线和墨根本承载不了如此大面积的体量,所以,就要变。就是要找到一种适当的、画大画的方法,可以是“四不像”,无论是东方、西方,无论是古代、现代,无论是院体、民间,无论是光影明暗,还是版画油画,只要有用,尽管拿来!这就是我包容一切的态度,这也是应该具备的情怀。

这些天边画边想,我这种画法应该叫个什么名目呢?想来想去,得了“型墨”二字。

“型墨”之法,即“因形施墨,以墨写形”之意。

细思之竟然妥帖中肯,可自为浮一大白!

“型墨法”三个字再加上“因形施墨,以墨写形”八个字,就成了我的“三八作风”。

实践之,再光大之,光大之,再实践之,理论之树的根永远是深扎在实践的沃土上的。让那些言不及意、无病呻吟的所谓理论家见鬼去吧,“实践出真知”,你们懂吗?信口雌黄,自以为是,怙哉怙哉,后貂终难续。

似乎在这之前并无此分号。路是人走的,当脚印连成线了,也就成了路,是这样吗?这是鲁迅先生说的。

这区别于北派以笔皴擦之法,亦区别于南派勾线染墨之法,而是“以墨塑形”——兼明暗,不唯明暗;兼用线,不唯用线;廓现体积,不唯体积。此等画法难度极大,稍一不慎便入俗格,或是死蛇挂树,或是群乌惊飞。似与不似,仍是圭臬。

前有荆棘,倩谁与破之?

要为现代水墨写实人物画装配理论!靠谁?——“明月、清风、我!”

到今天为止,《稷》6稿正稿已经画了整整一个月了,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强。

 

2016年3月19日

也许,现在的阶段是我生命最辉煌的阶段,当荣誉到来时,其实已经滞后了。这就如同闪电,闪电来时,是不发声的,可这闪电才是正负电荷相互碰撞,巨响嘡嗒的真正原因。闪电的一瞬能够在暗夜中耀极白昼,这就够了。雷声么?雷声在后边,雷声仅仅是证明闪电的存在。

困惑着,并快乐着。

 

2016年3月22日

眼睛,是人类最敏感的器官,一览众山小是它,明察秋毫也是它。绘画则是利用这一感官的自信,用错觉来结构图式。是的,是错觉!没有错觉就没有绘画。

由此来关照这张画,这张大画,利用错觉是课题也是手段——诸如黑衬白,白衬黑,虚托实,实托虚,比比皆是。大画的另一个难点在于因为画幅巨大,人类眼睛60°的视角不及囊括全幅画面,就需要移动身体或转动头部来映观全幅,这样就出现了新的课题:焦点透视和散点透视的互补;移动中的视线与固定视线的感应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映射。要巧妙地利用好错觉,使观者能在“错觉”的引导下完成愉悦的视点、视角移动,完成好不可名状的潜意识性质的具有美学意义的视觉体验。

这种视觉体验不应该是被动的,孤立的,偶发的,应该是在绘者的巧妙引导下,由观赏者参与作品图式而共同完成的。如此,才是一张好的巨幅绘画作品。小画不存在这一问题。

 

2016年3月24日

关上门,就是净土,关上手机就是静心,我安逸着这种感觉。画到现在,不是我去画画,是画在画我了呀。

“精卫填海”、“愚公移山”,恰是工对。“后羿射日”、“女娲补天”也是工对!还有“大禹治水”、“夸父追日”等等,我发现这些最古老的神话与传说都是励志励心的,都是满满的正能量,都是在追求卓越中或燃烧自己,或照亮别人,都是堪画之题材,腾出手来,逐幅画之。精神!这就是精神的力量。

画的间隙读贾平凹先生的《带灯》,看得憋屈。一只萤火虫就是一盏灯,上百、上千、上万、几十万、几百万萤火虫一起发光就是景观了。

我也是一只萤火虫,我只发自己的光。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真正浩瀚灯海的景观?我愿闪烁其中。

 

2016年3月29日

“狮子搏兔”是说心力有余但精神不懈,“狮子搏象”是说心力俱奋全力以赴。我属后者。

《稷》6稿正稿上墙动笔到今天已是一个半月了,下三分之一“铺”了一遍,效果尚好,照此进度,五月份拿下应该没有问题。

我是招魂之巫。

是的,这些2300多年前的激昂生命怎么就钻到我的笔下来呢?是他们感召我?还是我契心于他们?窗外的辛夷花开了,只三两天时间,花冠就全部张开了,翻出白芯,垂下红瓣,红红白白,远远望去爽成一片。再过几天,花坠蒂落,一复如常。是如常么?短时的绚烂是送给长久思念的礼物,我接受这馈赠,这花,也就开在了心头。

 

2016年3月30日

这张画光画后脑壳了,就一只耳朵、一个脸之外轮廓,能寻找特征的空间很小。虽然只画背影也还要画出性格,画出动态,画出情绪。挑战复挑战,“行行重行行”。

“驾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这是江淹《恨赋》中语,明知难为而为之,然是哉,然是哉。

2016年4月12日

终于,拿下了居中这位年轻辩者的动态和形象。

仅仅是几笔扫过,为了这个人物,拿捏了近两个月。

我把他设定成一位青年,让诸般思想如春风拂面,舞雩归咏;让诸般思想青春勃发,中气沛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他身下坐四个垫子,取“夺席谈经”之意,刘毅为这个形象做出了贡献。

淡墨最难!

难就难在既要虚也要实,不能淡而无物。再者,笔痕毕露,不藏拙,一锤子买卖,非得运精通关,打散怀抱,心手俱畅,才能一挥而就。

 

2016年4月15日

《稷》6稿落墨到今天已是整整两个月了。昨天到的邹城,心里依然惦念着这些汉子,今天中午便赶回来了。

邹城,恰是孟子的家乡,孟子恰是稷下学宫中最为耀眼的一颗学术明星,那么,这趟邹城之行,就有了乡誉的意味。也许冥冥之中的确有些说不清楚、但却影响着你思维和行动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是我有一颗虔诚的心,这是根本。

 

2016年4月25日

“无技巧绘画”才是最高级的技巧画法。

所谓“技巧”,不过是表达创意的手段,当有了确定的立意,技法是为立意服务的,把技法放在前面,就成了“炫技”,是令人厌恶的。这与“最大的心机是无心机”,最大的“争”是“不争”一脉相承。石涛早已说过“法无定法”,此之谓也。

 

2016年4月30日

昨天,陈忠实先生像一颗流星,滑过去了。看着报纸上他刀劈斧凿的脸,心下生出莫名的感动。《白鹿原》是一本恕书,他把人性镶嵌在时代的烽烟里,他的脸,就是沧桑。于是,我不惜挖掉这《稷》6稿中一个人的脸,也要把陈先生的形象用上,用这样的方法完成一次遥远的心祭。

 

2016年5月1日

到昨天,《稷》6稿已画了整两个半月了,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人头,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全凭着一股子气,不敢松懈,生怕稍不给力,心散,画就散了。

到今天为止,近、中、远三层人物大致画完,说是大致,仅仅是“摆”上了,还有调整的功夫,更熬人。

 

2016年5月3日

上午10时,全城拉响了警报,这是纪念“五三惨案”的警报,已经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延续18年了。时空在转换,这么近,又那么远。就在今天,我把《稷》6稿的全部人物又“摸”了一遍,不容易呀!看着这密密麻麻的人物,我都不知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显影”的了,总有小二百个吧,我与他们气息相通,他们与我共存共生,我感谢他们,也感谢我自己。

下一步要作“虚”了,更难,迎接挑战吧!

    

2016年5月5日

画好了四根柱子,注意了前后虚空变化,四个青铜基座和柱上的火把筒熠熠生辉,确有我大齐气象。对这四根柱子我倾注了考证、论证、艺术想象太多的精力,直可写一篇论文专论之。我真想也成为稷下先生,在暝无一人时,弹铗击柱,摩挲低徊,来一句:“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呵,这是稼轩先生词,穿越了,穿越啦。

开始考虑画背景。

要统一,要虚。

“虚”更难画,既不能“跳”、“夺”,又得观之有物。不管怎么论,画到这份上,开始愉快起来。我被“拿捏”得快想撞墙了。

读《江文通集》见“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好句子!一张画能让人又惊又耸,才是难得。

 

   

2016年5月14日

到今天,《稷》6稿落墨已三个月了,只剩下左上角的背景和远处的宫殿还没有画。这三个月来,我不断反问自己,值吗?最后的答案都是——值!

我画了几十年的画,已经是个有沧桑感的人了,但要画下去的痴情不减,我都佩服我自己了。我的胸中涌动着无数历代人物和事件,有些是我景仰的,有些是我鄙视的,我的理想就是在有生之年把他们画出来,不管是人物,还是事件,这是我的梦,也是我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走一遭儿使命所在。“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于我,则是画。

我不放弃,不抱怨,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做好我自己,正如古人说“宁做我”!

 

2016年5月18日

进入调整画面阶段。

“去花”是这一阶段的重点,就是把之前预留的空白处慎重地填上墨色,使整个画面更完整、更统一,每下一笔,都要小心。一直纠结于辩台的地面要不要画上花纹,斟酌再三,还是不画为好。一是更简洁了,再是主要二个人物更突出,三是少找麻烦,不再动笔了。所以,小心地画好边缘的人物,靠人物的衣饰“勒”出辩台的轮廓。

 

2016年5月28日

动态线的设置在全幅完成后益发显得重要,否则人多,没有一根主线相穿便成糊涂。这个前景白衣人的处理就显得举足轻重了。

细看了一下,这幅画竟然分了八个层次!

  

2016年5月30日

一只出神入化笔,百代至圣指归人。

面对我的这些从两千三百年前来的朋友,我感动莫名,有上帝之手把着我,专精覃思,让我给他们注入了生命。他们,不,是你们——你们给了我思考的力量,给了我画出来的勇气——你们意气风发,你们慷慨激昂,你们口若悬河,你们倒海翻江,你们解衣盘礡,你们神采飞扬。你们是激徹的电,你们是变幻的云,你们是荡霾的风,你们是醒世的雷。你们思接千载、廓虚宇宙;你们气冲奎虚,负阴抱阳,你们的光辉思想至今依然照耀着元元之心,你们超凡的理念更成为全人类的精神明堂。壮哉、伟哉!伟哉,壮哉!中华文化的巨龙从这里腾飞了,我在这燃藜之夜,息心合十,敬上一柱心香,静谛天音,辰宿列张……

到今天为止,二百多个人物与我共叙款曲,载笑载言了。

该搁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