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游閫奥,异域写丹青——周平珖工笔画印象


文/岱峻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7-23

人生如棋,周平珖着实走了几步好棋。从艺之初即选择不为时重的工笔画;后脱离单位,独创天下;最终去国离乡。十三年后,他首次以旅美画家的身份亮相成都,参加某画廊举办的名家书画展,人们行于周平珖画作前,满是兴奋与好奇。他的工笔画,融泼墨、泼彩、写意于一体,笔法精工不失润活流动,重形似又具象征意蕴。在著名画家、全国美协副主席尼玛泽仁眼中、其作品“祥瑞和谐、豪放俊逸,华丽中透出清新典雅,在色彩运用、视觉张力乃至线条韵律方面都十分考究……”

“儿童相见不相识”,周平珖在家乡已变得陌生,人们能唤起记忆的,多是其先君——周企何老先生。周老先生是名动神州的川剧大师,也是颇负盛名的书画藏家。上世纪四十年代,他与流寓巴蜀的画家徐悲鸿、傅抱石、关山月等,交情甚笃。与张大千更为莫逆,两人常结伴郊游、美食,笑谈艺事。一次 在峨眉山接引殿避暑,张大千烹调肉末煨蘑菇,收到周企何等交口赞誉。大千美髯飘动,自得之色行于言表:“衣当重彩 食要美味,绘画亦复如是。不唯技巧,全在味道。趋势谄媚者,俗气;草率急就者,浮气;因袭相陈者,匠气;渲染丑恶行诸笔墨者,秽气,为艺当求脱俗气,洗浮气、除匠气、去秽气。”格调乃艺术的高标,此话既是夫子自道,也是对周企何演技的嘉许。张大千常去悦来茶园品川剧,最爱周企何主演的《请医》、《功夫》、《迎贤店》等折子戏。其实,叶浅予也为座中常客,遂将戏中饰演的庸医温得栋、破落子弟邱元顺、认钱不认人的店婆子勾画到扇面上。大千见此,挥笔提赞:“《请医》赞:药箱开,老鼠出,东西南北应诊难--,请我不来真尔福……”戏、画、诗合璧,可谓“三绝”,此扇最后由周企何存藏……欢愉易过,时也势也。大陆易帜,前尘旧事烟消云散。文革期间,周老先生所藏名家书画,悉数化为纸蝴蝶。

因缘际会,种豆得瓜。殊不知几十年后,竟又孵化出一位工笔画家。

周平珖少小受家庭艺术氛围熏陶,表现出对绘画的天赋与兴趣,会拜师蜀中名家赵蕴玉、萧建初、张采芹等习工笔画。怎样运笔,线条才能流畅有力;如何点染,色彩始得尽态极妍;山峦云水如何取势,草木禽兽如何摄行?日熏月染,渐悟画之三味。工笔画之“工”,一曰工细,勾线一丝不苟,敷色层层渲染,细节明激入微;二曰工夫,“却忆往年看粉本,始知名画有工夫”,其造型能力、绘画技巧、色彩修养及驾驭画面的能力,在在不可或缺;三是工时,精雕细刻,三矾九染。周平珖逐渐掌握了勾勤藏其骨,点染显其势的工笔画要领。

世之万物,时有代谢。画坛就像禅宗带来的“佛性革命”,自宋代以后,随着宣纸的发明,文人倡导的写意画逐渐取代传统工笔画的位置。绘画摆脱繁复细腻的“形似”,舞动着“写我之意”的率性。明清以降,写意水墨画成为中国画的主流。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工笔画巨澜再起,从材料的改革借用,技法的移植创新,到强调意境,淡化形似。然而,这种“新工笔画”,却很难避免形式与内容上的“相似性”。中国文化,囿于相对封闭的地理空间,具有超稳定的特质,所有物象皆有品性,如牡丹之富贵、菊花之傲气、对对鸳鸯象征爱情,蜿蜒长城代表神州腾飞……借画喻情,托物志,象征也陷入思维定势。

“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周平珖无暇罔顾画坛高论。很少参加各种画展,难得露面沙龙笔会,只躬身画案,“三日一树”,不徐不疾。“五日一石”,日积月累。画风逐渐呈现个性:构图讲究,清新细腻,富丽典雅,融汇诗画与音乐的意境。自上世纪80年代始,周平珖时常出国办展,得到海外艺评家及藏家好评。1996年,他应一美国机构之邀,在洛杉矶举办个人花鸟画展,闻讯而来的画家丁绍光观览后,对周平珖的画作评价甚高。

其时,一部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走红全国,内有一句台词: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美国去;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美国去。这句台词,表达了人们对异邦爱恨交加的情结。一个出生川剧世家的中国工笔画家,也就在那时,以“杰出艺术家”的身份举家移民,落户美国洛杉矶。

艺术有千条路,但通往成功的绘画之路,依然不外法先贤,师造化,勤动手。

少年时的师承,只是打下童子功。法先贤,须摹上古。洛杉矶是仅次于纽约、华盛顿的全美第三大艺术中心,艺术馆博物馆林立。周平珖常流连于西洋东洋的美术瑰宝前,探骊得珠,反思传统。他重金购回全套台北故宫博物馆出版的绘画类馆藏精品,反复翻阅,对宋代院体画临摩最勤,如郭熙《早春图》、夏圭《溪山清远》、李唐《万壑松风》、马远《雪滩双鹭》、崔白《双喜图》等。作为川人画家,自然对“用笔及新细”的“黄家花鸟”情有独钟。传世的黄筌佳作,一为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写生珍禽图》,一为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芳淑春禽图》。前者绘有九禽八虫及大小乌龟各一。画技为规范的双钩填色,线条流畅匀称,讲究粗细变化。鸟雀脖颈羽毛的柔软度、乌龟背壳的质地、昆虫羽翼的轻薄,可触可感,栩栩如生。在《芳淑春禽图》中,黄筌大面积使用春之符号,如鹅黄、淡红、浅粉、嫩绿等,画家在对比中寻求和谐,勾画出一派生机。黄筌之子黄居寀不逊乃父,其《山鹧棘雀图》构图紧凑,富有疏密变化,用笔沉稳工致,设色精细富丽。泉石、竹丛,憩于棘间枝头的麻雀,立于石上正俯饮水的山鹧,无不情态毕现。杜甫在《咏怀古迹》中,与诗人宋玉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伤。周平珖与同乡黄氏父子的异代相逢,则是心心相契。如果说黄筌父子的绘画为院体工笔花鸟画定下基调,而宋徽宗宣和画院则将其发扬光大。有人把写格律诗比作“带着镣铐跳舞”,临摹宋院体的细路也是画家通向成功之路的镣铐。周平珖踉跄路上,朝夕揣摩,成功走出“野狐禅”的怪圈,成了纸帛上自由的舞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与“东海西海皆有圣人”,是两种不同的文化观。洛杉矶环山临海,盆地开阔,阳光明媚,气候温和,被誉为“天使之城”。心态开放、善于学习的周平珖,师异域之造化,找到了别一番情趣。声音清脆有金属般质感的蜂鸟,几层楼高的仙人掌类植物与高耸入云的棕榈,满树挂果遍地金黄的柑橘林,湖上游弋色彩鲜艳的水鸭群,溪流中飘荡的绿色苔藓,夕阳下旷野里的枯树……这些寻常之景,总是填满周平珖一本本写生簿、一张张存储卡。他细心体察身边的物理、物情、物态。季节转换,枫树、杏树、梨树的树叶如何由红变紫;秋风徐来,黄栌、银杏的金箔,如何风中起舞。他也在自家宅院,营造一方画境。灵石叠翠,芙蕖出水,锦鲤弄影,芭蕉泼绿,风竹夜起,蛱蝶晨飞,目送五色,思驰物外,直化为纸上云蒸霞蔚。在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矶,周平珖既捕风捉影找到宋元古画中的风景,拓展了中国画的题材领域。

着眼于东西方绘画的相通处,尊重传统而不束于旧范,问途域外而不随波逐流。国画中的“留白”,难以被西方接受。周平珖尝试着对底色重新处理。他探索泼墨、泼彩法以及拓墨彩法造成的特殊肌理效果,再升华灵感,勾勒成形。他用淡淡的晕染,或缥渺云彩、氤氲雾气,或潺潺流水,营造出细腻神秘的意境。他处理色彩,如同德拉科洛瓦所言,铺色块似饿虎捕食,以扫帚开始,以绣花针结束。敷色既服从客观真实的物象再现,又融进主观因素,将色彩重新组合。美术评论家林木会解读其画的主观色彩应用:“樱花树后晕染得虚幻朦胧的蓝色背景,几种白鹭徜徉于蓝灰色的荷塘之中,在蓝绿色的梦幻般的迷蒙色彩中透出一星半点紫红色的荷花,至于深蓝色背景上绿色的大片荷叶,让人似乎进入神话般的境界……

“远观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周平珖的创作由心而发,写万物之情境意向,挥洒偶然,巧思创造,很少重复。他的绘画材料极为讲究,所用墨是家藏的乾隆墨,其他颜料也是传统的石绿、石青、赭石等,材料的精良极大满足了画家施展才能的空间。总之,周平珖的意义在于画家的自由精神与作品的个性张扬评论其画品画艺,非我所能,亦非我所长。但我注意到,在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后,对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认识还需要一种“出口转内销“的特殊方式。这是周平珖的幸运,抑或是我们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