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良说|书者“苦行僧”


文/陈海良
来源:陈海良书画艺术      时间:2018-06-12

我从小就喜欢写字,少有其它爱好,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今,就连看电视的习惯也没有养成。现在,每天用五分钟浏览一下网络新闻,每天伏案写字坚持8小时以上。古人有云,学书不外六个字,“练,练,练;胆,胆,胆”。为此,我不辞辛劳,不敢懈怠。孙过庭也讲:“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我深知“练”的重要性。今天,书法已不仅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工作,更是我的生活。假如说我不喜欢书法的话,这种“苦行僧”式的磨砺,简直是对我身心的摧残,还好,我乐在其中。

我一直保持着这种较为单调的生活状态,连我身边的人也看不下去,很“宅”。但在这个喧嚣、嘈杂的世界里,我觉得自己生活在这种“单调”里的幸福感却越来越深,少了很多应酬,时间基本都是我的,我可以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为此,我也变得越来越吝啬起来。不过,我很羡慕那些至今还没有手机的朋友,他们可是神仙中人。以前,我觉得写书法只需要才气就行了,年少轻狂,借酒入书,宣泄性情。现在发现勤奋才能坚守,坚守在这单一的白纸黑字的自由空间,以至于年过不惑,唯系书法,不治他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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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良 小楷《论语选》

我一直认为书法首先是技术的。没有技术的书写看点实在太少,这好比京剧表演:“‘身上’的玩意儿才是关键。固然,‘心里有’不等于‘身上有’,‘身上有’也不等于‘心里有’。但是,假如‘心里有’而‘身上’没有,对京剧而言等于零。反之,假如,‘身上有’而‘心里’没有,无论是对于观众还是对于演员,却仍然不失为戏剧和表演”(2006《读书》4期55页,傅谨《身体对文学的反抗》),书法也然。我也坚持着一个习惯:没有技术性的“书法”我是不看的。为此,从小到大学习书法,几乎一直在为书写的各种技巧而费尽周折。对于书写技能,不仅是要了解它,更重要的是要熟练掌握它,再现它。它是心灵、情感的一种表述方式,如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修辞,是作者对书法的修养,也是读懂古人文辞背后更为复杂的内容,是一把钥匙。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能读懂经典,无论丑拙,更不会任云亦云。

所以我一直认为一个书法作者,年轻时候能写得一手充满古意的书法不仅是尊重古人、崇尚经典的谦虚姿态,更是其走向自我的开始。在这一点上,我唯恐不及,寝食难安,常常为一个技术动作而穷尽心思。很多的技巧,尤其是基本的书写技巧是可以从老师那里直接学来,为此,我非常感谢那些为我亲传口授的先生们,我也很幸运,身边有着很多的名师、良师,他们一步步把我带进书法的门槛,从牙牙学语到传道授业。但有些技巧是学不来的,特别是在自我风格形成中能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古代经典,对这些作品中技术要领的掌握就必须是经过自己独立思考后进行抽离并获取的结果,那种心性相合的技术表现常常使自己醉心神往。所以,我觉得学习书法的重要一条是自己有独立临古的思想意识,而这才是自己真正学习书法的开始,老师领我们进门,把书写中的基本技巧、审美规范等等传授给我们,进门以后全靠自己的领悟。因此,沉溺于古代经典作品中的技术“开凿”成为自修的主要内容,特别是对自我风格形成的技能把握,尽管未必神领意得,也是自己独具会心的结果,它几乎耗去了我大半的精力。这种研习过程是不会顾及同道们感受的,更不会受时风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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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良 行书《兰亭序》

我记得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就一直专注于杨维桢这个特殊书家的个案研究,并完成了毕业论文。所以,当人们都致力于王铎、手札之类创作时,我以这种“怪体”意外地获了奖。此后,江苏的几个老师又对我提出了很多急需“补课”的建议。于是,我开始对“二王”进行研习。当时风开始转向于“二王”的时代,我正是对“王家”笔法进行实验、揣摩最痛苦之时。所以,再度获奖成了自然的事。在“二王”书风的延续中,孙过庭是不可跨越的巨人。2004年,我热心于《书谱》研究,以此来配合研究“二王”笔法。不料,《书谱》的书写技术却成了当今许多作者投稿时不可缺少的强有力的技术支撑。所以,我的技术性研究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但我认为,这才是学古、拟古,把自己的字写得有点“古气”而已,不敢妄称“集古字”。 

所谓书法的创作不仅要有古意,而且还要具备古人所没有的东西,这些创变的东西也必须符合书法内在的审美趋向,这样的作品才可载入历史。今天大量优秀的中青年作者都徘徊在“学古”这一层面。这些书风,从横向来看,各有风姿。从纵向来审视,在历史的长河里,几乎找不到他们的影子。显然,他们还在娃娃学步,学得还不错而已。有的是“二王”的翻版,有的是张旭、怀素、王铎等的翻版,更有的是其老师的再版。不过,从整个当代传统艺术发展的现状来看,“学古”似乎成了一种时尚,少有创新者。就像当代京剧艺术的表演,不是“贵妃醉酒”,就是“四郎探母”,不是“刁德一”,就是“杨子荣”(样板戏),年轻的表演者都在表演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书法也是如此。即便有所新意,他人便效仿成风,以至于千篇一律,如今天的音乐电视“一唱到祖国就是天安门仪仗队、红旗飞舞,给人似曾相识之感”,(2012年8月19日《京华时报》)这种尴尬的现状是由我们当代文化发展的环境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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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良 草书《桃花诗》

以书法来说,汉字以毛笔书写的方式来传播信息已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汉字“输入”方式正在把书法逼向冠以“艺用”的尴尬境地,这导致了书法的传承陷入了困境。民间的业余化训练及接受训练人数逐渐缩水,使得书法的精英层面鱼目混珠,以至于大众都不怎么了解书法为何物了。另外,报考艺术院校的生源素质欠佳,由于就业等诸多因素,成绩好的学生一般不考书法专业。当然还有一些阻碍书法深入发展的因素。所以我常常想,我们的这种坚持和守望最终会是什么样子,真不可预知,但只有守望才有可能等来辉煌。

所以,书法仅有传承是不行的,必须要拓展,哪怕一点点。我们今天尽力“集古”的基础,就是为了那一点点的“破冰”之力。假如技术是一种继承的话,那么独立的创新意识是书法走向自我风格的开始。凭借技术的优势来完成书法艺术的创新,我想还是有机会的。因此,我现在会用很多的时间来思考书法的传创问题,这就需要大量的看书时间,以此来提高自己的理论素养,总想把自己的训练如何被一种想法所应用,一种理念所支撑。我这里所说的理念不是指大文化背景的有关思想观念,而是指一个具有独立意识的学书理念。

现在,我们举办的展览很多,决策者、举办者的良苦用心就是使得书法可以与其他行业一样繁荣发展,如影视等,并可担当当代文化发展的社会使命,应该说我们的政府,尤其是中国书协,做了很多很多,使得书法在社会中的普及度、影响力有所提高。但另一方面,频繁的展示使得很多作者没有了自我,跟风现象明显,在一股股“风”的演绎中迷失了自己。这不仅仅表现在技术上的模仿,更重要的是创作思想上的仿效,使得书法法中本应该有的“个性意趣”或者说“地域书风”等等,带有明显独立思考后的色彩一下子消失了,全国性的展示变成了“一窝蜂”。使得技术没有了神秘性,观念被不断复制,书法创作中的懒惰思想、功利思想不断地消磨着很多作者的个性,而艺术创作恰恰就是创新二字,需要独立性。所以,我们在书法交流中,既要繁荣我们的书坛,又要注意差别化,应该是百花争艳,各领风骚。不仅是在某个地区或局部地域注意作品和创意等不相雷同,哪怕是全国范围有这种相同的创作意识也是要不得的,不然就没有了风格,是抄袭,这是被真正的艺术家们所不耻的。还有,市场的导向也在左右着大家的理念,字越写越小,字型结构越写越甜美(这也包括我自己)。作品的好坏不在乎字形的大小,而是有着技术难度的、具有创意的作品,可是,市场却并不认可,这是一种不好的倾向,这需要时间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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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海良 行草《乐府诗数首》

因此,书法又是理念的,不仅需要“苦行僧”般的苦修,还需要智慧。有了一流的技术保证,具备了充满智慧的独立创意,如果能融入到自我的人生经历中去创作,书法就成功了。我认为书法艺术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技术加上百分之一的阅历和灵感,妙手偶得之。

我觉得,像我们今天的作者最缺少的就是全面的书写技巧和丰富的人生历练。而且,假如说技术在年轻时可以按照一定的科学方法修得,但丰富的阅历就可遇而不可求了,因为谁都不愿意受苦,被曲折。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已非易事,行万里路实在是难,更何况这万里路充满坎坷,犹同唐僧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不过,较为完备的书写技巧在经历过苦难人生之后信手表现,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下,必定会发酵为艺术的精华。所以,书法的创作还应该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艺术的奥秘常常蕴藏着诸多的人生和社会哲理。

苦行僧:即便不能成功也要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