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湖存画图——沈宇翀近作撷英


文/颜徵颐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5-11

宋人笔记《幕府燕闲录》记载过一件趣事,吴越王钱镠初有国时,准备扩建王宫。有术士建议说,如果因循故府扩建,只有百年的王气;如果填了西湖建造宫室,则有千年王气。钱镠回答说:“百姓资湖水以生久矣,无湖是无民也,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后来,至钱弘俶纳土归宋,果然有百年国运,且为诸国主中得善终、受尊敬者,仅在赵姓之下。多亏了武肃王的“民本”思想,才为后世留下了西湖美景。

然而,先于钱氏有国,唐代白乐天守杭州,筑堤治湖,吟咏勾留不忍舍去。后于此,北宋苏东坡两仕杭州,浚湖养水,六桥烟柳今日犹在,遂使西湖成杭州之眉目。待南宋定鼎,画艺大兴,描摹不尽的就是湖光潋滟、潮水喷薄。元之赵松雪、明之董香光,经常往来钱塘泛舟湖上,相对南北两高峰与雷峰、保俶二塔,翰墨宝绘得以流布人间。至康熙南巡,将自古论定的“西湖十景”题写勒碑,乾隆又诗又刻,声名遂大噪于世俗。而当代又列“后十景”,已出湖的范围,可谓“大而化之”。

西湖难画,不仅是难以兼得其清丽气质与深厚人文,骤然落笔便堕入妖冶轻浮,比比皆是;而且自古以来才思俱巧的佳构多如牛毛,想匠心独运出于古人之上,实属不易。同窗沈宇翀久居武林,既栖隐凤凰山,潜心绘事,又好写生山水,虽不须筇杖蹇驴,亦时时披云登岩,静坐挥毫。故而其作谙熟风景古迹,颇得林泉佳趣。

杭州的四季,皆有风物可赏,就“十景”而言,比如春的“苏堤春晓”,夏的“曲院风荷”、秋的“平湖秋月”、冬的“断桥残雪”,也都是四时均沾的。宇翀的近作就从这些名胜开始立意的,这需要相当的胆识。因为这些景物不仅为世人所耳熟能详,就是古人所作已然数不胜数。在动辄高呼“创新”的世风下,因循古人难免被视为陈旧。于是又有保守人士,若所画不合古之风范,辄指为“蚍蜉撼树”。一方面,画家心中常有不甘,大树撼则撼矣,不撼岂知自己究竟是“蚍蜉”与否?另一方面,画法不轻易越出古人陈式,至少可以保持已有成果,不会堕入“怪力乱神”的泥淖。

如何处理“古人”与“自然”的关系呢。董香光曾言,“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可谓对中国绘画学习过程的精辟总结,乃使学者得窥进阶法门。宇翀自幼喜弄画笔,我曾见其平日随手所绘,绝不止山水,人物、动物、漫画各种,无不生动。而中国美院的国画教育,向以重视传统著称。因此,宇翀对山水画的传统无不追根溯源,临摹宋元宝绘。范宽之浑厚、李成之清秀,乃至元人之超逸,与明人之俊雅,皆一一铭记在心。以古人为阶级,故能渐造艺术堂奥,然后随手写去,方能为山水传神。凡有畏艰而浅尝辄止者,终难以得见瑰奇之境。故常有人以似古人而诩为能事,或者仅得其师皮毛便足以沾沾自喜,可知画道之不易,正如“化城”,不可执着。

宇翀画悉心规橅前辈,皆可乱真,然而并不以此炫技。忽见其作武林诸景,更惊其于画道又拓得一大段,非同侪所可望其项背。《钱潮大观》绘六和塔矗立月轮山麓,潮头过境,便可睹波涛万顷、云水激扬。《平湖秋月》有垂柳连荫,据亭傍湖便有芰荷香风曳柳丝而舞,月之若隐若现,其辉皎皎映照,如心洞彻。《断桥残雪》易俗于直白,而宇翀绘保俶绰约如女子,俯视桥亭,沿湖残荷枯立,形影相吊,于雪虽无所绘,而雪霁将融之景跃然。

《南屏晚钟》在南屏山净慈古寺,今已与雷峰塔隔路相望。净慈钟声踏波而行,越湖达于对岸宝石山,山穴水府共鸣,昏鸦落叶齐舞,梵音遍彻东南佛国。曾有人以“晨钟暮鼓”之理揆之,康熙更以“夜气方清,万籁俱寂,钟声乍起,响入云霄,致足发人深省也”为由改为“晓钟”。如此不解诗意,则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之千古绝唱亦当改了,难免大煞风景,绝不如宇翀画意传神。《雷峰夕照》是诸景中最见古意之什,宇翀别出心裁,立足小瀛洲隔“三潭印月”而观,更尽“日月盈仄”轮替不息的至理,发人幽思。《云栖竹径》在五云山下梵村,为晚明净宗八祖莲池祩宏道场,深受康、乾祖孙所崇。乾隆六次南巡,每到杭州必两来云栖瞻仰宗风,殊荣远胜灵隐、净慈。有古香枫与莲池墓,今以筼筜著名。魏国夫人画竹,世呼“管竹”,极称凤尾萧森意境。而宇翀画烟竹三尺,响泉涤心,正可以绍续魏国。其步径蜿蜒,引至茅亭而止,大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味。其他如《苏堤春晓》、《吴山大观》、《龙井问茶》诸幅,其精妙之处不待赘言。

宇翀近来酷爱细笔密皴。画有疏密二体,久为画史所揭,故张彦远云:“若知画有疏密二体,方可议乎画”。所谓“疏密”,乃意味完足,并不全关乎落笔多少。李思训与吴道子大同殿画三百里嘉陵江,吴数日而成,李则花了一月之功,结果唐玄宗评为“并皆佳妙”,以其意味完足故。王蒙牛毛繁皴,少一笔则嫌其太少,倪瓒逸笔草草,多一笔则嫌其太多,正是千锤百炼、惜墨如金的佳例。宇翀画笔法绵密如曹洞禅,静坐默究自能照彻自性清净真如。而笔笔坚实不妄发,则如枯木禅,不得“大死”,何以“大活”?其默坐沉静之力,正如枯木逢春。

董香光曾赞丁南羽画如“生力驹、顺风鸿”,并认为:“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宇翀之作,能以秀润工细而造平淡绚烂,正是得鱼忘筌、不计其工拙者。观其画即可想见宇翀伏案庄敬之态,固不辜负武肃王之“善”,而“敬”乃涵养本原,可知其日用本领功夫所积,将来穷理尽性直入堂奥,亦垂手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