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修养论之于一画论


文/李净弘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4-04

石涛是清朝初期的艺术家,山水花鸟人物走兽无所不能,画风潇洒俊朗,朴拙可爱,天真烂漫,清气袭人。同时,他是中国绘画史上屈指可数的伟大人物之一,因为除了绘画技艺之外,他的论著《画语录》对后世绘画创作思路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石涛的《苦瓜和尚画语录》中,一画论是最根本的中心思想。一画论是说,构成绘画作品的最基本的元素是“一画”,那么,“一画”就体现了绘画的根本法则。画家掌握了这个法则,对于山川人物、鸟兽草木之性情,亭台楼阁之矩度,就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运用自如,就能获得艺术创造的高度自由。近现代黄宾虹在历代画论尤其是一画论的基础上,进一步细化了笔的使用方法,提出了五笔七墨等更具体的创作理论体系。

石涛的这个思想,与我国本土信仰体系道教思想有关。老子哲学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石涛从画论的角度,对老子的这些话,似乎作了这样的理解:由“道”到一,就是由无到有,由无形到有形。一是形的开始,也是形象的基础。由此他就得到了“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这样一个命题。“一画”是形象的最原始、最根本的元素,在“一画”中包含了产生各种形象的可能性。“一画”落笔,辟开混沌,形象就开始产生了。因此,石涛的“一画”的概念,就是指绘画形象结构的最基本的因素和最根本的法则。一画论是技法也好,是美学体系也好,运用中,代表着一种意识形态,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是思维与技法的辩证统一,是哲理化和美学的完美统一。

画画的人都知道,一画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一画既可以构成绘画本体,也可以说是书法的基本元素。黄宾虹山水作品中,通体使用了老辣精道的篆籀笔画,书法入画,成就了气韵生动。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中说,“颉有四目,仰观垂象。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始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此为最早的“书画同源”说。我们所说书画同源,讲书画可以有同样的气韵,同样源于书法用笔。我们这里不再赘述。

既然一画是这么重要的绘画元素,又是绘画的基础,那么,我们来探讨一下,一画是怎么形成的?如果说已经有了一,再有二就相对比较轻松一些了,但是从无到有,或者说,由无到一个什么样的一,将决定形成什么样的建构。再或者说,艺术家应该怀着什么心情,在什么状态下落笔成就这一画?从理论角度来说,就是用于支撑一画的“道”是从哪里来的呢?秋收冬藏,辰宿列张,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自有永有,大自然的“道”是一直存在的。我想追究的是,用于支撑每位艺术家行笔之前的,内心的“道”是从哪里来的?唯有得此道,方成一画之美,方得笔下之花鸟虫鱼生动,山石美景。

清代南田有言:“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都是生命幻化,是可拆解的元素,是一笔一画,是一画论的基础还原。还是回到这个命题。

一幅书画作品,就像是一篇文章,一画,可以说是形成散文诗的一个优美的词语,或者是议论文的一个论据?对于内在来说,一画只是冰山一角。是形与神的关系,是表象与实质的关系。但是一画是从哪里来的呢?一个人的审美是怎么形成的?这种感性如何获得?这个话题有点大,是个基础建设性质的问题,我们试着聊一聊。

我们先来了解两个概念,再现与表现。再现与表现是相对的。再现比较倾向于客观写实,按照实际现状做纪实性描述,色调、光线、人物动作、比例等都严格匹配,不做太多调整。表现则更强调把看在眼里的变成心里的,然后加入感性理解和理性加工后,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布排,重在表现艺术家内心的境界,需要艺术家有比较深厚的感情基础,和对物象强烈的感觉,强调的是再创作。在再现艺术方面,大家比较熟悉的是古希腊的雕塑,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的微笑》等。达芬奇说:“画家的心应该像一面镜子,永远把它所反映的事物的色彩摄进来,前面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希腊人的艺术理论是“艺术乃是自然的直接复现和对自然的模仿”。而中国画向来是表现的,即便唐宋期间的工笔画,大多不讲阴阳,不讲透视关系,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画论中总结出的高远、平远和深远,也是一个相对概念。这和我国传统文化观念有关。

我国绘画,皆重于表现,根源于性情。从佛家的角度讲,就是说,不同题材,比如山水画、花鸟画,或者人物画,不过是着了不同的相而已,都是生命本然反映,都是相通的。您看山水画的伟岸峻峭,或是苍茫寥廓,其实也同样是艺术家的心境。您看那风中娇艳的花朵摇曳多姿,顾盼多情,也是艺术家心性的拟人化表现。我们看不到植物的眼睛,就像这些作品上没有眼睛,但是也可以说到处都是眼睛,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没有耳朵,随风摇晃的枝叶可能就是耳朵。看那随风声摇摆的舞姿真的是非常曼妙,都在传情达意。石涛曾有言,“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绘画必须有性情,有兴致,才能生动,加之理性笔墨,才更让人敬畏。从唐宋时工笔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到齐白石的大写意红花墨叶牡丹,再到王雪涛的小写意牡丹摇曳生姿,这中间,同样的题材,通过不同的表现手法演绎了不同的个性,其中最核心的变化是什么?是艺术家的性情,而不是笔墨。

上面一大通描述汇总可见,艺术家必须有情致,有品位修养,有丰富内涵,要对祖国的山川、一草一木充满自然的热爱,真挚而深厚的感情,才有可能画出动人的山水画作品。这种感性的培养,在于读书学习,体会前人笔墨,在于多方借鉴,在于身临其境的体会。

读书是最快捷低成本的提升性情的办法。要画好画,必须下猛药,施重肥,增强定力,放下浮躁静下心来,坚持努力修为。明代周亮工说过:“胸中无几卷书,笔下有一点尘。便穷年累月,刻划镂研,终一匠作耳,何用乎?”读书、读好书,修福积善,此乃雅俗之辨也。这是绘事中的修养。艺术家的文化修养,不但可以改变他本人的性情气质,更会潜移默化地渗透在作品的一点一划之中,使作品突出成高雅美逸之精微。

王国维有讲,成大事者必须经历三种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勇于孤独,登高望远;第二重境界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执着追求,不畏艰难不后退,拿生命玩艺术;第三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豁然开朗,成绩似乎一直就在眼前,惊喜只在早晚。对于绘事而言读书学习探索是基础,坚持不懈是唯一途径,最后一定是破茧成蝶。唯有此路一条。

由此,我再一次深深感触于石涛的一画论。同样的题材,不同的表现方式,不同的笔墨,体现的是不同的情怀,不同的视角和高度,作品自然就会有高下之分。重在表现形象的笔墨的出处,原本一笔一墨都是表情,都是立场。而这种表情和立场,这种入笔的情怀来自哪里?来自不断的修为。明代唐寅是周东村的学生,但是作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具有浓厚的文人气息。有人问周东村,周答道“只少唐生数千卷书”。数千卷诗词歌赋等文学巨著,自然造就一位艺术家风流蕴藉的气质,此种性情体现在作品上,自然是潇洒飘逸,令人神清气爽。清朝张式说:“学画当先修身,身修则心气和平,能应万物。未有心不平和而能书画者!读书以养性,书画已养心,不读书而能臻绝品者,未之见也。”

读书的意义不再多说。历史推进到现在,可读的经典多如牛毛。现在的人穷其一生也读不完,但是现下提及较多的一些文字,如《唐诗三百首》、《道德经》、《论语》、《庄子》;汉赋如《洛神赋》、《诗经》、《楚辞》等;近现代老舍的《骆驼祥子》、鲁迅的《呐喊》等,郭沫若的诗词,钱钟书、茅盾、有时间也可以读一下西方的文学作品《悲惨世界》、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哲学类的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玩笑》等。也可以看看中文文学发展史等等。看完这些书,天空的颜色都将是不一样的。我国的文学宝库浩如烟海,丰富强大,我们的先辈浪漫而睿智,如果不去继承而图谋创新,岂不是在原子弹时代闭门造车,自弃于时代还不知道。即便追随名家,如果没有文化积淀,则追随的只是表面的笔墨,永远没有超越前师的可能。

文人的骨气是不可想象的。当年宋朝灭亡,陆秀夫背着后主投江,后面跟着数千人一起投江的场面,何其壮哉,这是文人骨气所为;近代“戊戌六君子”为了维新变法抛去头颅,是文人所为;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的鲁迅,是文人志士;留得丹心照汗青抗元不屈的文天祥、岳母刺写精忠报国的场面等等。这些有情,彰显了民族气节,在家国危难之际,引导着民族发展的方向,是匹夫,也是救国志士。

当然,诗人李白的潇洒风流,陶渊明的淡然洒脱,柳永的温婉多情,唐伯虎的玉树临风,也都是不朽的形象气质。

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之后,你不知道你的血液里增加了什么,但是大家都能体会到。这是一股气息,必然贯穿在每一幅作品中,大放光芒,魅力四射。

当然,在必读书目中,最不能落下的书是中外美术史,这是艺术家必读的看家基础课程。艺术作为文化的一个标杆,没有这些基础而纯粹画画,犹如一个盖房子的工匠,不知道方圆外的世界,根本谈不上创作。

学习文学作品之外,古代的名家名作是必须临摹体会的。体会的过程中,也能由笔墨而体会古人的心境,《溪山行旅图》的静谧弘大,髡残山水画中的情趣,董源巨然作品中技法的变幻,都能跃然纸上,教人对话古今,受益匪浅。这种学习对绘画的学习比较直接,是对绘画本体的非常有效的学习手段。

修养的第二个渠道是借鉴,也是艺术创新的一个思路。近些年,我国的国画创作没少借鉴油画形式,比如宋雨桂先生的山水,就有油画构图的痕迹,等等。西方的油画家现在也已经有了在宣纸上画油画的先例,北京的艺博会上这样的类似材料借鉴构图借鉴的例子很多。说到借鉴,又想到跨界。现在做什么都讲究跨界,不跨界可能就要被淘汰。剪纸与服装界混搭,可能创造出新的风格,汽车业与卡通业整合,就出来了甲壳虫车型,自行车与互联网组合,就有了摩拜单车模式。广泛借鉴,广泛跨界,可能出来新鲜事物。不过,这些都是形式上的新鲜,犹如一画论之表面现象。不是本质。

中国书画、中医和京剧是我国三大国粹,是一个国家固有文化的精华。当然我国国粹还有很多,以这三个方面最具有代表性。京剧已经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每年春节联欢晚会上,都会播放很多经典的片段,如《玉堂春》、《打渔杀家》、《三击掌》、《空城计》等,戏曲的内容大家都很快就能熟悉,但是真正听戏的戏迷们,显然不是去听故事。京韵,京腔,每位表演者的表情和独特唱腔才是戏粉们为之痴迷大声喝彩的关键所在,一个音调的婉转就能让戏迷们兴奋到沸腾,那个感性的味道余音绕梁久久不去。一边听京剧一边创作国画作品,或者听着音乐,来一段萨顶顶,都会对画面有影响。周思聪说过:各种艺术观点、争论,可信可不信,然而有一点是要坚定不移的:艺术是人道主义的,它是人性、人的感情结晶。因此,它是拨动人类感情心弦的,有感而发的,冷漠的人成不了艺术家。围绕本心,借鉴一些材料,“万物皆备于我”,用以表达内心世界。

题材的拓宽,也算是跨界的一个表现。

近现代,徐悲鸿先生引入了西方的写实素描,李可染先生在水墨画中加入了光影,于是都被载入美术史册,成为对艺术推进有重大贡献的人。越来越多的人希望能独辟蹊径,画出不同,画出更好更高艺术价值的作品。田黎明先生水雾弥漫的淡彩表现方式,于志学先生的冰雪画、老圃的菜篮子画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绘画题材上的空白,或表现方式的不同。

如果我们在绘画界通过题材或者材料的选择来建立创作方向,这个方向总归会越来越枯竭。而且相对来说,这些都显得有些表面化和肤浅。无论我们画的是哪里的山,太行山或者黄山泰山,都是心中的山,无论画的是什么鸟,什么花,都是心中的物象。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修心明性,将这种澄明的境界带到画里面去,真感情才是好文章。既然画什么题材都归结于心境,不如索性从心性上做更多铺垫。时代的心声提炼,才是当代永恒的经典。

家庭借鉴是比较直接的学习。

一五年春节期间,央视电视台进行了一个关于“家风”的随即调查,发现大多家庭都不知家风为何物了。旧社会,大家族一般设有家族祠堂,里面明确写明了家训,比较有名的《朱子家训》、《颜氏家训》、《曾国藩的家训》、《了凡四训》、《训俭示康》等,四世同堂的四合院更能将老一辈的思想更好的传承下来。如今的社会发展已经将家庭分解到最小单元,工作岗位的细分化和工作地域更大范围的选择,还有城市化交通建设进程的推进,尤其是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很快就瓦解了大家庭大家族的存在形式。既然没有了大家族,家风的影响力随即减弱,这有利于新生态的形成,同时,传统文化的传承就空前紧张。知识结构的变化与现代应试教育制度,更进一步让家庭教育没有了缝隙。

大家族的瓦解,加上各种媒体的宣传,史无前例的信息交流稀释了我国传统文化在社会进程中的重要性,文化品的消费也成为快餐消费的一部分。近年,人们的相关意识正在回归,所谓物极必反是一方面,随着民族自信的回归,传统文化的价值将逐渐地被年青一代人所尊崇。他们会发现,学习传统文化,真的是很酷的事情。这是民族存在的根基。

李可染画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曾经激动地跟夫人说,我的画已经画不坏了。这说明他的绘画理论的掌握、绘画技巧的应用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当然,他的作品还是会有精品和应酬作品之分,因为打底的是作为基础的修养和性情,所以他的作品已经到了画不坏的高度。

第三个提升修养的办法,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身临其境的去体会。现在的资讯是非常发达快捷了,但是让人深有体会和感动的往往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片,也不是看一段视频,而是一路走来那些看似平凡的阅历。所以老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亲自去拜访名山大川,比如自驾去西部地区,去青藏高原上吹吹风,看一看不一样的蓝天白云下朝圣的藏族女孩,摸一摸布达拉宫地面上深深凹下去的跪拜痕迹,在夏天的夜晚淋着雨转动所有的经筒祈福天下苍生,在一百公里的公路上,体会晴空万里与雨雪的不断交替,傍晚时间,在三江源的路边小饭店吃一碗面,那种感受必将终生难忘,而且一定比读一万本有关西藏的书更直接,更深刻。

去不同的人群中写生,去看不同的生命存在方式,去体悟人性,没有比这个更让人神往的存在的价值。这是艺术作品的灵魂之所在。有那么一个段子开玩笑说,我们走得太快了,以至于灵魂好像落在后面了。写生过程中,一定会有不同的领悟,爱心自然就会迸发出来,爱国的爱家的,民族的。不要着急,慢慢体会。

一滴水可以反射太阳的光辉,每一笔一画都体现了绘画主体的思想阅历和修养。黄宾虹说,一笔不是,笔笔皆不是。如果没有修养学识一笔都没有。要想一笔是,必须学习传统文化,增加阅历,努力精进修心修行。总之,唯有修养才能提升眼界,唯有眼高才有可能手高。才可能出好作品。

一画论与唯性情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方向是一致的。绘画的根本在于一画,一画的根本精神命脉在于精神修养。相对于修养学识,一画是技术,唯性情论强调绘画的本源。唯有修养,方能出精。本质生动则作品生动,一画中包罗万象了各种气质的感性与理性。黄宾虹的作品中,笔墨理性大于感性,逻辑思维缜密,观其山水作品有理性议论文的调理分明,让人冷静敬畏。而齐白石的笔墨比较感性,犹如其人,大众看到齐白石作品常会兴奋感动。二者之不同,不在一画,在于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