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山水画的理解和我的山水画


文/李净弘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4-04

苏东坡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说:“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我认可这种观点。艺术,一定是文化的凝结,是内在的自然体现,所以,修为既是艺术的基础,也是修为的途径之一。艺术家可以通过艺术笔墨来体验和修为,并以更高的修为融入艺术的意境。

著名艺术理论家叶子曾经说过,画山水画的人,多数非常磨难,并以黄宾虹为例做了说明。说黄老历经世事后,诸事不成,于是将心理苦闷发泄到宣纸上,在自己创造的心灵世界里得到释放,以此获得人格心理上的一种平衡,大获成功。我认为,一个人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其他事情,都是身外之物,人只有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更长远,才可能做到卓越,优秀。比如黄宾虹也是。他参与论政也好,各种救亡运动也罢,它是一种救国情怀,一种大爱。俗话说,乱世黄金,盛世字画。如果画画在和平年代算是愉悦身心的活动,能够动人心弦。那么在动乱年代,画画根本谈不上是事业。黄宾虹生而书生,学而有成,书生论政,指点江山等行为,也基本是在文人层面。在这种意义上说,黄宾虹的画笔与鲁迅先生的钢笔,在同年代,应该是异曲同工之妙。黄老曾经大肆宣讲艺术的养生之道,他本人高寿,可见受益。艺术创作时需要非常专注,心境与笔墨合一,随心所欲,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所欲者何?下笔乃是修养学识,乃是一种情怀。学识修养,报国情怀正是黄宾虹作品内秀的原因。这种情怀有多么深沉,他的作品就有多么的浑厚华滋。各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历史使命,艺术家也一样。当今社会,可能没有什么磨难,但艺术还是要发展要传承和推进。

修为和历练有命运的必然,比如八大山人的命运转变,这种经历可遇不可求。也有主观的心里纠结,比如梵·高的生命体验。每个人的三观都不同,所以每位艺术家的作品风格都可以不同,如果足够熟练运用笔墨语言来表达的话。

生在七十年代我自认为是比较幸运的。如火如荼的运动已到下半场,精神迷茫疯狂即将结束,但因为缺衣少食,生活还是会稍稍有点苦。这个年代的人大多都有吃玉米面的经历,也摸过粮票布票什么的,虽然概念不是很强。而经济紧接着就迅速大发展,目标是实现现代化,赶英超美,生活不久就越来越甜蜜。站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回想过去,七十年代的人也会跟晚辈说起当年的贫困还有物价,偶尔也会鼻子有点酸酸的。再看看这几年奋斗的成绩,说起这些年的变化,也会觉得努力得很有劲很过瘾,够强够泼辣。能经历这些酸甜苦辣,是一种幸运。识得人间况味。

七十年代的孩子们是在露天地长大的,老大一般都要看顾弟弟妹妹,再大一点就要分担家务。满山跑着打草喂牛喂猪,顺便采集野果子,抓鸟抓知了,一边爬山一边做着大人吩咐的事,算是最能消磨时间也最有乐趣最有收获的游戏。爬山,能满足孩子所有的好奇心,吃的玩的看的,辨识不一样的树,不同颜色的虫子,听不一样的鸟叫声。好像就这样在山里吹着风,就长大了。最重要的,在小小年纪,能有那么大的空间存放我们的迷茫,有那么大的空间容我们去游荡,让我们发呆,寂寞的时候做好多无用的事情,可劲折腾,也是很可贵的经历。从小我就知道,没有什么比山的存在更能让一个人明白自己的渺小。同时,也曾经与牧归的老牛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体会那种山高人为峰的气概。

小时候只知道山里装着很多的村子,好多人,山那边的山里还有好多。长大后才知道,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大山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被装在了孩子的心里。

上学以后,就一定要收心,以文化学习为主。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我开始第一次接触到了毛笔。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跟邻村的表弟一起玩,偶尔看到表大爷做完农活之后,用毛笔写写画画,很是好奇,就跟着学。那时候满村上千人,也没有几个能拿得起毛笔的。虽然不懂,但是看到过高年级学生写大字,对文房四宝稍微有点概念,觉得拿毛笔画画这个动作很高大上。我们一帮孩子都跟着玩,一开始没有毛笔,就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他不用的时候,我们就偷偷把玩一下毛笔。我涂鸦了几幅,表叔忙着夸好,说还挺有模样,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夸奖。这么一夸不得了,小学五年的时间,课间饭后,闲余时间,我好像都用来画画了。涂鸦的题材多极了,蚂蚱知了各种虫子,麻雀喜鹊各种鸟,能想到的都画了一遍。天赋如此可能。期间,表叔还像模像样的来检查过我的绘画日记,现在想想,长辈们真是用心良苦!

鲁迅先生说的,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着走着就变成一条路了。当时只当是玩,只是玩得开心,谁知道到现在居然就成了一个职业。

画山水是美院学习之后的事情。我的导师张道兴先生对我有很大的影响。从人格修炼,到理论再到着手用笔,包括书法练习的重要性等等,一一重新树立观念。书法现在写的也不是很好,但是重要性是明白的。最重要的是人格修养的引导。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老师的影响就像一盏灯,随时给予方向。这些年,陆续接触了多位导师,各有收获。给我最大收获的还有吴悦石老师。

庄子说,“技近乎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技。所有的技,钻研到最高境界,都会上升至道的境界。庖丁解牛得道于牛,伯乐识马得道于马,数学家陈景润先生通过研究,发现了数学之美,之圆融。山水画的道体现在哪里?纵观分析古代山水大家的作品及其画论,可以发现,道在丘壑之间,道在字里行间。其实无论哪个领域,道之深层体现,在于人心,在于修为。要有情怀,要有气势,要有包容,要平和放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孟子认为:“浩然正气塞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自有宏大能量,人生天地之间,人的精神气质和思维,与自然的美感有同构性,相通性。

对山水画的理解,有两个渠道,一曰临摹,一曰写生。不临摹不足以承接传统,不写生不能够突破传统。

山水画自魏晋南北朝开始出现发展,至隋唐展子虔初具模样,后期名家辈出,到现在为止,从笔墨技术层面来说,已经体系完善,理论丰富。对古代经典的膜拜与复制性临摹,都有益于体会古人情怀,并丰富笔墨表现手法。

另一个重要的学习手段,就是不断写生。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谓之奇,实是不同特征,每个地貌的岩石结构,蕴藏着丰富内涵,不同具象。体会真实的山水,提升感性认识。画山水首先需要有一种家国情怀。其实无论是在临摹古山水的时候,还是面对大好河山的时候,尤其走过很多地方,游历了更多大好河山如黄山泰山华山,更有青藏高原的空灵,新疆境内的大沙漠等等之后,每每创作,都会很有激情。想起张明敏唱的经典名曲,《我的中国心》,开首那句“河山只在我梦萦”,真是历历在目的感觉。作为年轻人,很有指点江山的豪迈,和对祖国母亲的崇拜和热爱。

天地默然存在,不言不语。需要写生时仔细观察,宏观处营造大气势,细微处求真求实。每个人看到的美都是不一样的。细腻者看到细节,豪迈者注意到雄伟,秀气文人提炼到内敛灵俊,多情者体会到更多浪漫。微观是事物的质感,是一幅画里用笔的情趣美感,或是一篇文章的用词,宏观是远观的气势,是气韵生动通达,是鲜明坚定的立意。一篇好文字,既要立意鲜明正大,也要用词恳切。

自然也需要取舍安排之后进入创作才能更美,这在摄影艺术中体会更多。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取舍之术就是提炼心境的过程。多次写生之后,为了构图或穿插,在一定范围内腾挪借景,来表现自我心中的感性。每个地域的特点特色都不同,在写生过程中,会生发探索出不同的皴法来表现。各个时代的创新,都是努力观察表现大自然的产物。

读万卷书有助于理解千山万水,走遍千山万水也有助于将山水凝结成心中的万千丘壑。互动提升的过程,就是艺术之路不断成熟的过程。

山水画可繁可简。能繁能简,是艺术家表达能力的体现。繁能包容万象,简能一针见血,直抒胸臆。白居易的诗词很接地气,老少咸宜,通俗易懂,同时又雅致清爽。如果国画简到极致,专业的藏家能看到笔墨精道,意境深幽,书画爱好者也能喜欢色调组合,并且能看得懂题材,觉得有趣。我认为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是当代艺术创作要达到的一个要求。

《山乡喜事》是14年创作的一幅获奖作品,尺幅比较大信息量比较多。这是最传统的纪实性创作。冬天写生的时候,突然有一队锣鼓敲敲打打过来,在白色雪景衬托下,红红绿绿非常好看非常热闹。当时我心里就很振奋,很有冲动。秋收冬藏,冬天办喜事是农家的传统。农活都结束了,家资殷实,轻轻松松迎亲办喜事就是喜上添喜了。而且草色灰黄树叶掉光了,人们穿上五颜六色新衣服欢聚一堂,吃得热热乎乎,锣鼓敲起来,乐器吹打起来,热热闹闹,心情真是很美。这幅作品整体打底是安静的灰色,包括人物服装也做了浅色处理,天人合一的画面感就出来了。构图上,上面的山坡处理呈上坡趋势,符合大众大多从左向右看的习惯,上升的感觉有积极意义。山路的处理也做了曲径通幽的安排,人群方向的尽头,几棵树颜色稍微加重,给了眼睛一个目标方向感,同时也为画面左右的平衡做了点缀。山坡的右上和人群移动的左上形成了构图上一个大的开合,同时也将整个画面分成远中近三部分。远近的蒿草干皴湿染,浑然一片,雪景中依然能想象到往日的生机。白色的雪,随地形而自然成块,处理这些块的方向、大小、形状等,需要仔细安排,近处的墨色加重将雪块衬托得更白更鲜明,层次更加分明。远处山坡上的树影影绰绰,大小林立,各种穿插,如果没有人物,这是一幅完美静谧是山乡景色,也是我喜欢的。加入人物点题,天人合一。也好。这基本上就是这幅作品创作的思路。

除了大山大水的创作,我的山水,始终在努力营造一种纯净的感受。《米芾拜石》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幅作品,这个题材大多人都知道,米芾本身是大书法家,他的爱石痴迷石头行为,也是爱艺术的一个极端表象,石头比较抽象,形至意到就可以了。人物寥寥几笔,颜色轻柔,对比石头的浓厚,拜石的痴心诚意就凸显出来了。这应该是心理学范畴的理解。最得意是神来一棵树枝,沟通了石头与人物之间的空白,像是一个纽带,拉近了人与石头的感性交流。激情之下,有些作品可能没有理性,笔墨潦草,但是非常感人,就像感动自己的那股激情。

很多人在鼓吹放弃传统的笔墨审美,认为当代水墨有构成有造型要颜色就够了。我觉得这是退而求其次的事情。古代人生下来就用毛笔。现在的人别说用毛笔了,上学的孩子钢笔字都写不好。都在玩手机了。都在建立自媒体,记日记都不用了。书法与绘画的功能分离,让大部分艺术家偏离了笔墨审美的情趣。但是笔墨审美一定是国画审美的一部分,缺少了之后,就像大米饭中夹杂着沙子,看似不错,琢磨一下实在牙碜。

色调与构成的形式我做了一些尝试。画集《心像重彩》中收录了不少。其中有一幅《风吹归心》,是阶段性比较成熟的一幅作品。整体的灰蓝色调,非常淡,淡所以安静。黄色的屋顶和橙色的窗户透出暖暖的世间情,远山水墨淋漓,墨块的处理留下笔的痕迹,暗合自然走势,近水使用了西方构成主义的几何色块,还有风格派的拼凑,色调的融合成为创作最关注的点,意向空间里,一棵树直立在画面正中重心处,稍微积墨累积出浓淡疏密,生机勃勃。既有笔墨,又有西方元素,但依然是中国画。这样的作品比较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唯美,祥和,静谧。画面空灵,看起来轻松愉快,没有套路,没有礼教。更多作品使用纯色,尤其是藤黄色的使用,很干净很鲜艳,但是稳重。

现代的中国画的发展,与整体文化结构的变化有关,与经济发展主体导向有关。理论上,当代作品一方面接受了一部分古代的笔墨趣味性,另一方面却遗失了以老庄为代表的古文化的高雅博大精深,西方而来的构成、嘻哈和未成熟的部分抽象元素等,可以拿来可以借鉴。但绝对不能成为主流。

当代艺术如今可谓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法的画论已经没有办法以统一的标准来衡量作品的好坏,这是很可怕的。这种方向现在有点来势汹汹。但是对于现代书画的评价标准,比如说对笔墨的要求,比如对气韵生动的推崇,正如谢赫六法中所说的标准,基本还是普遍适用的,这就成为使传统延伸到现代的纽带。同时,金砖会议的召开,也许是一个契机,越来越自信的国民,包括艺术家,对国家民族文化的认识,将重新梳理调整,更是一次内心深处扬眉吐气的回归。

还有一个现象是,如今很多种画法都有自己独特的标准和理论支持,长此下去,艺术将不成其为艺术,不成为普适性的审美关注点,如此极端发展的话,艺术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就像西方的艺术一样,被不断的边缘化。还好目前我们的传统水墨还是占据着主流位置。

现在是一个读图时代,甚至下一步可能是一个小视频时代,大部头的书籍尤其是古代严肃的文言文的可读性一再下降,这似乎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问题。年轻人的拼写能力一再下降,那么作为文化精品旗帜的艺术品,如果能以更轻松愉快的语言,和谐明快的色块表达内心的感受,并使得受众能够接收到同样的信息,无疑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当然,笔墨审美一定是很重要的审美的一部分。

庞大完善的古代山水画理论严重地制约了现当代山水画的突破创新,卢禹舜、宋雨桂等做了大胆的尝试,但是更多的流于形式,后来突破自己也很难,于是复制重复现象严重。作为当代艺术家,创作出符合当代人审美的作品是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现在的人们生活都很好了,谈不上什么磨难。但是追求更好更特别更新,追求更有品质的精神境界,也可以是一个目标。仁者爱山,智者好水。山水画中自有很多哲学关系,可以修养身心。文人画注重文化底蕴,人格精神。鲁迅先生当年弃医从文,以笔作枪,和平年代,我们以艺术作先导,也期望能开辟一片澄宁。

每次铺开一张纸,我都会很激动,一团激情涌动在心里,像演员马上要上台演出一样。同时心里升腾起一种气势,似乎如临大敌,要准备打一场大仗。狭路相逢,凝思对策,战略战术,胸有成竹之后,运气于胸,然后,有步骤有侧重的,时而疾风骤雨,时如徐缓有度,直至一气呵成,完美收官。一笔不能多,一笔不能少,实在于不断操练。先以淡墨留下大概丘壑的轮廓,或以碳棒勾勒大形,确定主宾君臣关系,由淡到浓一遍遍积墨,大体成型后,再进行细节收拾。最后染色后放置,等待激情过后,进一步审视后完稿。

总之,山水画之创作,取乎其上,在于精神。形而上谓之道。打好这样的心里基础,加之笔墨熟练,作画时似乎无需技巧,自能无心合道。至纯至真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