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画的出现是画上题诗的关键——画意与诗情两相融合，而画和诗都可由同一个人来完成，诗与画的配合应当不成问题，这样，画上题诗所必需的条件几乎悉数具备。然而，画上题诗仍然迟迟未成事实。推测其原因，也许有以下两个方面：一，北宋时期的文人画还处在初步发展阶段，与后来文人画预留题诗空白不同，当时即使在画面的安排上留有空白也是出于画面本身的需要；绘画步骤结束，画作即告完成，所谓完成，就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就没有增加其他内容的余地，此节与院画无异；二，即便当时的文人画家有足够的诗才，擅长书法的却很少，如清代王概《芥子园画传》所说：“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耳。”又，清钱杜《松壶画忆》：“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纪之，然犹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惟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钱氏虽未明言宋代画家书法水平，但“然犹是细楷一线”诸语，显非谓其高明。事实上，画家本人擅长书法既与画上题诗有关，同时也是促进文人画发展的关键因素，因为文人画法多来源于书法。反过来看，画家整体书法水平不高，表明当时的文人画或处于初始期，或处于衰落期，前者会影响画上题诗的出现，后者即使画上题了诗，也无足称道。
图6 赵佶 听琴图
虽然北宋没有出现画上题诗，但文人画已有初步发展，既然文人画是饶有诗意的，就不妨有题画诗；题画诗不能写到画面上，自可单行或题写于画卷前后。重要的是，题画诗的频繁扰动终将有利于画上题诗的出现，到宋徽宗时，临门一脚宣告完成。应当承认，宋徽宗之画上题诗是一件必然性与偶然性并存的个案。必然性表现在，宋徽宗诗、书、画兼工，且身处有利于画上题诗的大环境；偶然性则主要表现在他的皇帝身份。画上题诗是以画为主、以诗为辅的，而既然是诗，字数就不会太少；可以想像，在没有成例可循的情况下，在画面上写诗是何等大胆的举动。然而，如果作者是皇帝，则另当别论。进一步看，由皇帝开此创举，也侧面说明了画上题诗的出现过程是艰难的。（宋徽宗绘制《听琴图》，图６，画面上方有其亲信蔡京的题诗，此举似有象征意义——不是皇帝也可在画上题诗）
听琴图局部
宋徽宗的创举并没有被随后的南宋画家效仿，画上题诗在南宋时期极其罕见。究其原因，画家是否看到了或知道了宋徽宗已经在画上题了诗，看到或知道此事的画家有没有能力、需要不需要在画上题诗，这都很难给以肯定的回答。南宋绘画领域可称道的大概只有刘、李、马、夏等几位院画家，出色的文人画家既罕见，一般的文人画也未成规模，同时又少有兼善书法者。在这样的情况下，画上题诗的境况可想而知。
图7 倪瓒 渔庄秋霁图
似乎是对南宋寂寥的强烈反弹，元代画上题诗呈现出风生水起之态势。经过两宋的发展和磨砺，文人画到元代完全成熟，并成为后世的标杆。画家们积极主动地把书法引入画法，赵孟頫《自题〈秀石疏林图〉》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又，柯九思《丹邱题跋》：“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又，杨维桢《图绘宝鉴序》：“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书法的介入，既深化了绘画的玄远性格，又附带地具备了画上题诗所必需的书写能力，也因二者笔法的一致性而增加共处同一载体的可能性。此外，文人画从一开始就轻视形似，注重主体精神的表现，到元代，此种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黄公望题吴镇《墨菜图》：“是知达人游戏于万物之表，岂形似之徒夸。或者寓兴于此，其有所谓而然耶？”又，倪瓒《答张藻仲书》：“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又，《跋画竹》：“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辨为竹。”（倪瓒《渔庄秋霁图》，图７）
渔庄秋霁图局部
绘画是寓兴，是无所谓的（“其有所谓而然耶”），是自娱，是写胸中逸气，无不指向主体精神而不是以完成对某外在对象的显现为最终目的，那么当外在对象已“画完”而意犹未尽、还想再“画”点什么时，在画上题诗就很自然了，所谓“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清方薰《山静居画论》）。既然是画，就会有形象，但是，在不求形似、轻视形似乃至蔑视形似创作原则指导下完成的形象，与只求对应于实物的形象相比，必定有着不同的性质——后者应当是实在的，前者不免是象征的，象征的是有适合发挥诗意的空间的。况且，他们还擅长书法，可谓万事具备，且不欠东风。王概《芥子园画传》在上引的那句话后接着说：“至倪云林，字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跋尾系诗。”又，钱杜《松壶画忆》：“至云林不独跋兼以诗，往往有百余字者。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元代以后，上述满足画上题诗的种种主观客观条件一直保持着，虽然某种条件的质量或有高低起落的变化，但都没有影响画上题诗作为一种稳定的风气持续存在着。钱杜《松壶画忆》：“明之文（征明）、沈（周），皆宗元人意也。”又，沈颢《画麈·落款》：“衡山翁（文征明）行款清整，石田（沈周）晚年题写洒落，每侵画位，翻多奇趣，白阳（陈道复）辈效之。”又，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迨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寅，唐寅《秋风纨扇图》，图８）、徐青藤（渭）、陈白阳、董思白（其昌）辈，行款诗歌，清奇洒落，更助画趣。”
图8 唐寅 秋风纨扇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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