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淡虚静,宋元遗韵 ——浅析陈中林花鸟画创作的审美特征


文/陈焱(艺术品品鉴及艺术品市场研究,专栏作家,独立艺评人,策展人)
来源:艺盘      时间:2019-08-08

如今美术市场繁荣,端绘事饭碗者众,花鸟画家更如过江之鲫,往少里说也要数以万计。但真正能给读者留下印记的寥寥无几,陈中林算得上一个。

读陈中林的小写意花鸟,留下一个印象,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来表达读后感受:简淡,虚静,诗意。蕴藏其间的,是简淡之美,虚静之美,诗意之美,这也是陈中林花鸟画创作的审美趋向,或者说他花鸟画作的美学品格和艺术特征。

读陈中林作品,很容易读出一种简淡。这种简淡计白当黑,虚虚实实,虚实相间,若有似无,韵味无穷。《岁月记忆》系列、荷花系列、梅花系列等作品创作,较好地体现和诠释了这一美学品格和艺术特征。

在陈中林的心中,简,是简洁、简疏、简约、简明、简朴、简略得当,而绝非简易、简直、简陋、简单。淡,是淡雅、淡爽、淡化、淡泊、淡然,而绝非淡漠、淡薄、淡而无味。这是历经风雨之后,画家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的感悟。平平淡淡才是真。简淡是一种画格,更是一种人生境界,一种对生活、生命的大彻大悟。因此,陈中林在其作品里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表达出这一感受。他的荷花系列作品,比如他的一幅团扇荷花,画面只横斜写出一笔荷径,一朵怒放的如阳似血的荷花屹立在水中央,画面语言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下方却题有不再简单的题拔,题拔的内容是那首耳熟能详的六祖禅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画与诗交融,情与景呼应,写意与诗意融为一体,画家借物抒情,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读者也心领神会,受到莫大的生命启示与艺术感染。一幅小小的扇面作品,传递出如此丰富的思想情感信息,其艺术语言可谓言简意赅,出神入化。

或许陈中林的这种感受与他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

陈中林,号“无鱼斋主”,有鱼堂主人,1968年生于江苏南通。1989年毕业于苏州工艺美术学院绘画专业,先后师从当代著名画家蒋风白、范扬、霍春阳、唐秀玲、曾来德诸位先生,擅长花鸟画创作,兼攻工笔人物。

1990年,中林因生活计,不得不放下画笔,弃笔从商,中途辍笔长达20余年,“但画画的梦一直在心中没断,近半百之年他在朋友严畏冰先生帮助下来到北京,畏冰是我的好友,顺理成章中林便随我学画了。”(范扬《寂墨之道》)

到2014年,缀笔20多年后,陈中林重返画坛,拜师范扬门下,进入中国国家画院范扬工作室。也许正是由于经历了酸甜苦辣,经历了岁月磨难,经历了沧海桑田,有了生活阅历和生命感悟,当他重返画坛,重拾画笔时,才做得到融时间沉浮、人生喜乐于笔下,追求内心的空灵与淡泊,以典型的文人书画形式,表达内心的诉求。也正是有了这份生活阅历,陈中林才能够在继承中国传统绘画精神的基础上,自觉融入现代意识和独特自我感受,画风才趋于简淡、虚静、清雅,而且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诗情与意趣。

 尽管陈中林深耕宋元绘画几十年,作品里面也蕴涵着比较浓厚的宋元绘画气息和味道,但是我们仍然读不出多少“古意”来。相反,我们能够从他的花鸟作品中,明显感受到一种郁勃的现代性和时代感,以及鲜活的生活气息。

陈中林“读”宋元绘画虽然下足了功夫,但他却很少临摹宋元绘画。他认为,“中国画,画的不是技,而是画心。华丽的外表与语言,都可以伪装,但你画画其实就是在画你自己,是怎么也伪装不了的。”因此,他临摹古典绘画较少,而是重点选择宋元绘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的反反复复地“读”,直到“读”出宋元绘画的“灵魂”与“精神”。在我看来,临摹可以取其“形”,但读画却能读出其“神韵”。正因为中林“临摹”得少,所以他作品里明显缺乏“古意”——尽管“古意”在中国画评鉴“字典”里面也是重要一格,但也许正是由于少了些许“古意”,才让他的花鸟画创作与传统古典绘画拉开了距离,从而具有了当代性和时代感。毕竟,陈中林是生活在21世纪的当下,而不是活在700年甚至1000年前的宋元时期,对于生活的感受,自然与1000年前的古人不一样。但是,这并不妨碍陈中林绘画作品里面蕴藏或者洋溢着的宋元绘画气息与神韵。而这正好说明陈中林选择的学习方法、艺术路径和创作方向是非常正确的。

画家“入古”,学习传统经典,首先应该表现在对于传统绘画一种精神上的领悟和把握,而不是照葫芦画瓢,更不能在形式上照抄模仿,甚至剽窃。其次,学习传统经典,不能只是学习形式上的外在皮毛,而应该深入到传统内核,深刻把握传统经典的内在精神与气息。这不仅仅是一个学习方法问题,也是一个学习态度问题,更是对学习、创作传统中国画的基本认识问题。在这一点上,中林值得肯定。

虚静之美

 中国画构图常留有大片空白,尤其是宋元以来的文人画,逸笔草草,不拘形似,画家所描绘的自然生命常呈现在一片虚白之上。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山一水、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与洁白的素底相互映衬,互为表里,造就了中国画特有的空灵、简远、虚静的艺术境界。

当然,画中的空白与一张素纸的空白有着本质的区别。中国画的空白绝不是空洞无物,可有可无,而是中国画形式语言的重要构成要素。根据不同的描绘对象,这些空白的精心布陈将给人以丰富联想,虽无笔墨的点染,却有画家精神的寄托和情思的流露。

庄子说:“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章一)。这里的虚,是空虚;室,指心房;白,指道。大意是心无任何杂念,就会悟出“道”、生出智慧来。这也被常用来形容清澈明朗的境界。“吉祥止止”,意思是喜事、善事不断出现。

虚寂生智慧,空旷生明朗。人的心如同空房子一样,清除了杂物和垃圾,把蒙蔽心灵的尘埃扫空,那么心中就会充满明静,结果当然是一派吉祥。这就是“虚室生白”。换一种说法,就是“留白”。“留白”,看似没有意义,却有着“无用之用”(庄子语)。“无用之用”,也就是“留白”的生命境界。

“虚室生白”,是东方哲学,属于中国智慧,是中国先哲对于宇宙的感知、认识与哲学思考,更是先哲们选择的一种处世态度。

中国画讲究墨分五色,使得中国画可以在单纯中表达丰富,在丰富中又归于单纯,用极为单纯的黑白来表达天地万物,体现着中国艺术的高度概括性。正如老子所说:“知白守黑,为天下式。”黑白作为中国画色彩对比的两极,使中国画产生了空白并赋予了丰富的内含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元代画家王冕(1287-1359),是陈中林花鸟画创作的一位重要取法对象。王冕有一幅著名的《墨梅图》,画面上一枝梅花从画面的右方随意横出,两三分枝穿插交互,淡墨点点,落英缤纷。整幅画面,除去一枝梅花,几行落款外皆为空白,“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给人以丰富的艺术联想。

空白的地方并非不重要,而是作者有意隐去,代替了那些需要减舍的物象。对此,潘天寿曾不无感慨:“黑无白不显,白无黑不彰,故水墨之画,更不能离白色之底也。”

虚化了的物象而呈现出的空白,大量地使用于中国山水画中,如气、云之类的物体常常用空白来表现其流动性与不可捉摸。画面中的空白让人生发蒙胧性意象,使观赏者的审美意识得到更好的发挥和满足,可以尽可能调动观者的经验和感受、知识和体验,使观者与作者的心灵实现跨越时空的衔接与交融。

“空”,是中国画黑白灰的色谱系之一,即“白”,也是世界的原色,“空”还被中国画家作为一种禅意精神去追求。中国画的终极意义,不是停留在物象表达上,而是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地去把握生命的意义和精神。被称为文人画始祖、开水墨之先河的唐代大诗人王维,有诗曰:“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里的“空”,不仅仅是虚空的表达,而是一种“空”、“灵”的境界。当人以无心的空灵去体味景物,那么,空境呈空,实境也空,静境呈静,动境也静。画家在作品里所要表达的意境,不正是表现特定时空的“一刹那”的感知和感受吗?!

在中林的花鸟世界里,我们也可以读出这份虚静。

当然,这里的虚,不是虚空,不是虚弱,不是虚华,不是虚伪,不是虚妄,更不是虚无缥缈,虚情假意。他笔下表现的虚,是虚幻,是虚化,是虚虚实实,虚怀若谷,虚空之眼。而他所表现的“静”,是静观,静谧,静寂,静雅,静穆,静美,静娴,静逸,静思,是静水流深,是静若处子,是静待花开,是静极思动,是静观其变。是静观花开花落,坐看云卷云舒。

中林笔下的花鸟、虫鱼、山石,虽然语言简洁,着笔落墨不多,但是,高下向背,各相呼应;左右前后,顾盼生情。画家已经超越对于物象的简单描摹,不再在技法、技术层面纠缠、纠结,而是直指心灵,直抒胸臆,完全是在画自己,画感受,画心态。这是非常不容易的,说明他的小写意花鸟创作,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高的艺术境界。

诗意之美

诗意之美,是中林绘画的另一个美学品格和艺术特征。

传统中国画有个特点,就是诗书画一体。书画同源,书为心画,诗以画彰,画以诗显,诗书画互为映衬。

“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这首脍炙人口的七言题画诗,是元代画家王冕的杰出作品,他的这首七言诗连同他的那幅《墨梅图卷》,后来成为不朽的传世名作。王冕以画梅著称,尤攻墨梅。他画的梅简练洒脱,别具—格。这幅《墨梅图卷》,画面横向折枝墨梅,笔意简逸,枝干挺秀,穿插得势,构图清新悦目。用墨浓淡相宜,花朵的盛开、渐开、含苞都显得清润洒脱,生气盎然。其笔力挺劲,勾花创独特的顿挫方法,虽不设色,却能把梅花含笑盈枝的意态生动地刻画出来。他笔下的梅,诗与画交相辉映,不仅表现了梅花的天然神韵,而且寄寓了画家高傲孤洁的思想感情和人格魅力。

中林专门临摹、研究过王冕,颇得其意韵。中林读王冕,跟大多数人不同。别人读画、临画,大都只是临其形,最好的也只是能够把别人的画惟妙惟肖不走样地“搬”到自己的画纸上,因此,只能学到一点皮毛,仅此而已。中林读画,总是从总体上去把握,去揣摩,去触摸作者创作时的心境、感受,希望能够读出画里面蕴藏的各种信息,比如从画面上读出画家的生平阅历,读出画家创作时的情绪、情感与情怀。这让他的创作独具个性。他的画,有时题跋文字占有的空间竟然比画本身占据的空间还要大,而且大多是文人名士的诗词歌赋。所以,中林的画,很多是诗意画,也是文人画,充满了诗情画意,宋元遗韵流淌其间,可算作传统文人画的当代摹本。

中林花鸟画创作的题材,多是牡丹、荷花、梅花、石榴、枇杷等花鸟、果蔬常见的世俗题材,比如,《含香凝露》、《总领群芳是牡丹》、《花香蝶自来》、《花间一曲奏阳春》等牡丹系列,《石不能言最可人》等山石系列;《天香》等荷花系列,《素心若雪》等梅花系列,还有诗意词意系列,等等。他笔下的牡丹系列、荷花系列、梅花系列,还有诗意、词意系列等作品,淡雅天真,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别具韵味。特别是他的《诗意梅花》,画面空灵,题画诗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简淡至极,虚静至极,而且流淌着诗意之美。读者从中可以看出,面对出污泥而不染的象征高洁的荷花,画家在诉说自己独特的内心感受与情思。而在另一组《岁月记忆》系列里,也许中林对宋代词人柳永情有独钟,陆陆续续创作出一批柳永词意系列,画面虽然着墨不多,疏简淡远,虚静淡泊,闲和静宜,却总是令人回味。

看一幅画,首先的直观感受来自画面的图像呈现,也就是观赏者对画面内容的理解以及视觉上的审美体验。平凡简洁的物象,简洁明快的造型,活跃跳动的色彩,质朴雅致的意趣,使我们从中林的画作中感受到,他将花卉题材中的文人雅趣与世俗审美试图结合在一起,正在努力构建雅俗共赏的风格面貌。在中林的绘画里,既有梅兰竹菊、岁寒三友之类文人雅趣的题材,也有适应市民阶层审美要求、寓意吉祥的牡丹、荷花等题材,甚至还有果蔬瓜匏等等带着市井田园气息的物事。在中国传统语境里,牡丹象征富贵,菊花代表长寿,水仙比喻清雅,就花鸟画科而言,缘物抒情的表现方式无疑源自中国传统文化,而在绘画技法上中林则以较强的个性语言完成了自我表达。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世俗化、大众化题材的创作,表示中林的中国画创作已经脱离了审美上的“曲高和寡”,越来越贴近大众审美情趣,越来越贴近艺术表现自然与市民阶层的审美观念。俗到极致便是雅,大俗便是大雅。此外,中林使用小楷题跋,书法颇有些倪云林的意味,跟他的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增色不少。同时,他的花鸟画创作也深刻烙下了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儒家之简、道家之虛、禅家之空”的印记,(范扬《寂墨之道》)可以说,中林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观照与深度开掘,以及对传统中国画的艺术呈现,展示了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之美。

总体来看,中林的花鸟画创作,是当代画家运用传统中国画艺术方式,对中国绘画鼎盛时期——宋元绘画的一种追溯与回望,是传统古典绘画的当代艺术表达。画家通过深入挖掘古典传统绘画精神内核,充分调动艺术想象力和潜意识,为当代人描绘出一幅幅静谧而生动、清雅而飞扬、平和而闲适的生命意象图卷。中林的花鸟画创作,由于使用当代人视角与古典传统艺术进行对话,让人们穿越技术时代的重重迷雾,在完成艺术表达的同时,也完成了一次精神层面的回归。在绘画语言锤炼上,陈中林花鸟创作体现出传统绘画语言与现代艺术语言的融合,其简淡虚静的构图、诗意的呈现以及空寂寥远的艺术意象,融入了当代人的哲学思考与美学追求。当然,传统绘画语言如何进行现代转换,如何构建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和面向未来的绘画语言,是摆在中林面前的一个需要探索的大问题,也是中国画家需要思考的重要时代课题。

2018年7月30日,初稿于五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