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峨的书法之美


文/马钧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8-21

真积力久则入。

已经操管临池40多年的蔡永峨,在领有天命之年而即将步入耳顺之年的时候,他的书法艺术不但毫无颓唐之色,反而愈加耐看,雄风犹存。其中的原委,肯定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但有一条最为紧要,那就是他以行伍经历所历练出来的坚韧品质,再加上多年受秩然有序的企业文化之熏陶,他已经在书法艺术的天地里磨砺出他特有的艺术定力。这种艺术定力日益排奡有力地抵制了近年来如幽灵一般盘绕在书坛的那股浮躁、急功近利之气。正是这种有害的气息,让墨下流淌出的线条质量,墨色的美感,字里行间流转的空间,不断散失、耗损,以至于侵蚀着一切书法经典所具有的艺术尊严、艺术法度里所葆有的玄奥之美,精致之美,经典之美。

蔡永峨的书法创作,坚守了一种传统书艺的规约和秩序,为此他不理睬那些浅薄、浮躁之人对守望者的说三道四。他恰恰是在沉下心来的研习、揣摩里,一次次对书艺、书道有了新的发现,新的体悟。

如此,对于晋唐、明清诸多名家法书的倾心揣摩,对书写法度的谨守,对自己性情、学养的潜移默化,他都保持了持久的耐心和明智的反省。正是凭借着这种沉静的耐心和耐力,让他更加深刻地体味出被粗疏之人忽略了的那种腕底下隐隐传递的意兴、气韵。经典无限再生的魅力,就这样在他临写、创作的漫长过程中,渐渐和他的性情、阅历、趣味融合在一起。

蔡永峨的书法之美,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体现在他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书写上。对法度和经典意趣的倾慕,让他果断地摒弃了那些焦躁、夸张、歪丑颟顸的书风,那些咋咋呼呼的线条,那些花拳绣腿似的浮慧笔触。他则是沉下心来,不断让自己沉入传统书法美学的精微之处,博大之处,优雅之处。虽说这样的玩索修炼太费力气,但如进去,再出来,气象自会卓异脱俗。如此,才会有他耐看的作品,有行内人一眼就可辨出的经由训练的获得的章法、气度。

行书之美,当在它对方正楷书那直线结构的打破,和对曲线之美的引入。倘若说楷书是整肃威武的军列,那么行书就是单兵的闪转游击和男人的舞蹈。蔡永峨对于这种刚柔相济的线条艺术有着他深深的体悟。他的行书,上下字之间很少丝连,绝无一行连写的笔致。兴许有人把一行连写视为行书流利到极致的状态,但是恰恰由于流滑的速度过于迅疾,在那种书写里,每一笔在腾挪闪转时的丰富意趣就有所减损,就不那么考究,结果就只剩下一味连贯的流利与迅疾。书艺的精微其实就在那么一丝一毫上,乍看可能分别不大,细细打量就会发现什么叫心手合一,什么叫心到笔不到。蔡永峨正是把行书的动感、美感赋予每颗字、每一个笔画富有韵律的线条运动中,也就是在单个字里形成灵活自如的动势,一个动态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动态,每一回由粗到细顺势而出的牵丝,在挺健俐落中又不失含蓄蕴藉,饶有顾盼之姿,那既是气韵流溢的表征,又是对整个布局空间周至的关照和呼应。

行内人皆知蔡永峨主攻行书,但他没有拘囿自己的书法视野,为了能充分体现书法线条的质量和线条在表现上的丰富性,他还常年练习他不曾示人的小楷和很少示人的草书。两个书体一静一动,从他的取法选帖上,我们可以见出他对书道的独到讲究和他的书法眼光。楷书他取径于魏晋的小楷而不是仪范整饬的唐楷。书画家俞剑华说过:“晋人小楷,其分间布白,大小长短,均按字之自然,不强使之归于一律,故于整炼之中,有奇逸之趣。唐人以下便以平正整齐、大小相等,为唯一之标准,俨如刻板,毫无生趣。”蔡永峨断断续续习练钟繇的《荐季直表》已有十多年,此中奧窍确有张怀瓘在《书断》中所说的“元常真书绝世,乃过于师,剐柔备焉。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可谓幽深无际,古雅有余。”蔡永峨在这位楷书鼻祖那里得到的“异趣”,有着作为书家的他独到的体悟。他在钟繇《荐季直表》看到了正襟危坐的唐楷里所不具备的东西,那就是一种既憨拙又机灵的自然和质朴。《荐季直表》里的钟繇,还不同于《墓田丙舍帖》里的钟繇,那字个个宽舒圆朗,富润多肉,厚实里有着健美的弹性,尤其像“繇”“帝”“郡”“得”“山”“素”“旧”“复”“俾”“图”“国”等几十个字都带有灵转自如的行书之意。这种丰腴而质朴、绰约而古茂的线条味道,可以克服掉通常在行书里笔画发飘的毛病,蔡永峨不但在临习中得其仿佛,他还准确地捕捉到钟繇小楷字结体的一个美妙之处:笔画与笔画的搭接,不做纹丝合缝的铆接,而是留下若即若离的空隙,留下笔意的微妙顾盼。这种精到的书写美感和趣味,在后来唐代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里遥相承传过。

在草书上,他对《怀素自叙帖》的研磨也已经年有余。新近他书写的八尺十条屏,可谓与怀素所说的“兴来小豁胸中气”感同身受。在如此大尺幅的书写幅面上,我们又看到了另一个书法上的蔡永峨。他的长锋劲豪在变大的书写空间里,一下子好像找到了驰走腾舞的空阔疆域,他胸中积储多年的雄强之气,他的还未充分得到发挥的盈盈逸气,这时候方才找到一种最恰切的醉意书写方式,找到了他淋漓挥洒的地方。那纵横使转、盘旋飞舞的线条,忽而像枯藤般苍辣,忽而又像夏云般奇幻,忽而又像墨翻清水。那笔锋或反转,或侧压,始终带着一气呵成的气韵。那一收一放的对立关系,被调和得张弛有度。即便在那笔锋快速游走时的运动惯性里,以他常年临池得来的经验和功夫,他也能不忘在恣肆中带入细微的处理,就像一位娴习钢琴的演奏大师,即便在他轻轻的触键里,也能传达出比重重的敲击更具表现力的音色,那袅袅的余韵,正是在如此这般轻重缓急的协同下,演绎出线条艺术特有的韵律与节奏。

其他如对《张迁碑》、《曹全碑》乃至篆书的临写,对颜真卿、李邕、何绍基、苏轼、米芾的心摹手追,其目的无非是给他最擅长的行书以充其力、以博其趣。犹如中药把诸味兼济在一起,方能获得最大的药效。所不同的是,蔡永峨的旁涉他体,总是带着他理性和艺术趣味一丝不苟的考量,带着他如猎人般熟练有效的经验和策略。

书法这种与音乐相仿的抽象艺术,是人的不可思议的高级感觉的摹写,是被文化和性灵幽微至极的元素、意念、感觉浸透之后,线条张弛有度的一次次弹奏,是心灵波动凭借墨与纸的契合,流露出来的音律。

中国的智慧一向注重内力的外发,作为书法家的蔡永峨,以其心性和修养,已经锻造出他刚柔兼济、开合有度的书风。这与其说是他书法的肖像,不如说是他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亮出的自我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