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连篇


赖铁骢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8-03

读书的时候常听前辈们谈艺术,经常会听他们说“画如其人”,要学画先学做人。科技没能进化人的心灵,只是扩展了我们的欲望,疏离了我们的情感。物欲膨胀的时代,人为名利所困,丧失的是尊严、人格、信仰。社会中漂浮着烦躁、不安、贪婪、傲慢、痴迷与幻灭。可是,当我们在感叹人心不古的时候,却很少有人愿意审视自己所造作的一切。在这样的社会,人更需要填补迷失的心灵。

“画乃心声”,绘画是因为人有表达情感的需求,或状物或抒情,艺术家将内心最真实,最深沉的情感的外化。艺术境界的高低取决于艺术家对世界对人生的认知与感悟。艺术家需要时时轻抚心灵的琴弦,才能奏出美妙而感人的乐章。所谓“痛苦出文艺”, 动荡的年代更容易产生大艺术家,或许是因为和平的时代人们很难获得心灵的震撼,更容易浮于物欲而轻于对人生的思索。

雅俗的问题历来都是谈论艺术的焦点,然而,雅俗并非绝对的,每个时代对于雅与俗都有不同的解读,只有对真善美的追求一直没变。所谓真,就是初心,赤子之心。如孩童般未被俗世污染的真诚的心灵。王国维以隔与不隔论词之境界之高低,不隔便平实不造作,能舍去机巧,直抒胸臆,只有真才能不隔。而善,善总与恶相依,佛说区别善与恶在于利己与利他,利他多即善。鲁迅认为恶有两种,一种损人利己,此非最恶,一种损人不利己,此为最恶。善是一种胸怀,是“不忍人之心”,是心灵的折射。善在舍,恶在取,与人外表的美丑无关,世人却总欲以皮相论人。求真取善是一种修炼,也是一种人生境界,能得真与善,便能有一个澄澈空灵的胸怀,此大美也。

画有阳春白雪,有下里巴人,本无高低之分。艺术只有境界的不同,境界与个人修养,学识,心胸有关。画如其人真实不虚。

多年以前,曾有友人发妙语“画者,欲奈得寂寞,奈得清贫,奈得白眼。”近来斟酌此言,真得世间法也。透彻至极。

古人总欲将画当余事,乃修养心性之举。当我们耽于名利,任凭物欲膨胀,贪念横生,心灵的空虚与失落就总会在某个时刻汹涌而来。何以故?心性没有修养故也。

寂寞是一种自主的选择,也是一种自我修持的方式。倪云林诗曰:戚欣从妄起,心寂合自然。当识太虚体,心随形影迁。中国画以微茫惨淡为妙境,欲以心的真性契合自然的真性。只有奈得寂寞才能修得性灵澄澈,只有性灵澄澈才能证入妙境。寂寞是脱离尘俗参透人生的适情而至。人只有在寂寞中才能观照内心,舍去虚妄和执着。奈得清贫是一种心境,并非不爱富贵,独守贫穷,只是不执着于物欲。清贫,是贫而不贱,自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气。人要活的有尊严需要有节操有约束力与自制力,。对物欲的执着不能消解心灵的落寞。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皆因欲望而起。能奈清贫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修为。白眼是世俗的人情,是人业力所致。人的奴性是延续数千年,总欲将同类分为三六九等,区别对待。殊不知“多少英雄成荒冢”人都无法摆脱轮回,又不知多少世才能消尽业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古今如一。斟透人性,对人生自然透彻,自然耐得白眼。

耐得寂寞,清贫,白眼是在修世间法,明了世间的无常,安于内心的宁静。画者,欲其静,欲其远,欲去尘俗之气。庄子不近人情而近天情,正是要倾听自己心灵的低吟,在沉静中让思绪上接洪荒,与宇宙同出入,与天地同呼吸。画家也应静修其心,虚养其性,方能上接宇宙洪荒,而与天地游。

近来不欲与人谈论艺术,非不可谈,只因为开口便错,无话可说。

如今,每年在各地举行的关于艺术的研讨会、座谈会等等不计其数,大家都在为艺术谋一个方向,指明一条道路。然而,多年来也不见得谁的研讨能够达到这样的目标。当今艺术创作的多元与活跃确实是令人鼓舞的局面,百家齐放,百家争鸣。艺术本来就应该随心而行。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艺术的审美有其特定的时代特征。对中国传统绘画的审美的品评以逸品为最高。指向的是身心修养。当下,这一审美的追求正变得模糊。有人说现在是快餐文化,更重视视觉的冲击力,谁有闲情去斟酌画外之意,传统的审美已经过时。我总不以为然。当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时代在变化,科技在发展,但人的心灵却没有因此而安适,反而变得焦躁不安。如果说,艺术因为其社会功能而走向兴盛,如今科技已逐渐取代其社会功能,纸上艺术会逐渐走向衰亡。不知愉悦性灵,寻找心灵的安顿之所是否可算是社会功能的一部分。

昔人谈艺术,大都先有画,再有理论,谈的多是个人心得。如今,理论欲指导实践,总想为艺术觅一出路,指明方向。一个世纪过去,前路越来越迷茫,不知何故,更不知这样热闹的场面,最终是成就了艺术,还是捧红了明星。反正,信息时代一切都是娱乐。

人生是一次修行,艺术是一种修行的方式,个中得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本不足与外人道。艺术所可讲者,在技法,构图等形而下的东西,能得成就处,却在心性修养,在对人生的透彻领悟,要个人去修持。另外,艺术的交流需要对象,对象错了,反让是非丛生,口舌不断。

中国传统美学受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影响。与西方哲学中重知识,思辨,逻辑性不同,中国哲学是一种心性之学,是生命的游戏,讲求身心的修炼。重在实践,要求真修实证,这也是其难处。这种思想在山水画中得到集中地体现。

艺术有宣泄人的情感的功能,艺术是生命的张扬,是性灵的外化。在任何时代,人都需要艺术来表达心灵,抚慰内心,净化灵魂。艺术可以使人心灵愉悦,也能引得思绪纷飞,也能荡涤心胸,使神灵澄澈。既在愉悦中得到精神的升华,也能在美感的享受中实现道德的愿望。

中国画注重和谐之美,如儒家所提出的“反情和志”,要返归本性,使心志调和。这种适度原则在中国美学中印记深刻。中国传统绘画中几乎没有表现血腥、战争、肮脏的题材,而多以借景抒情的方式表达内心悠远绵长的情绪。道家侧重空灵,禅家侧重淡远。这两家思想对中国艺术影响深远,二者结合形成中国艺术空灵淡远的追求。山水画萧疏荒率的意境的备受推崇,正是这种思想影响的结果。

宋元是中国山水画高峰,形成了两种创作思路,一种侧重写景,借景抒情,以李成为代表,其作品引得后世品论家董逌涕泪俱下,感叹“真得乡路”,油然而生思乡之情。一种重自我性灵的抒发,并不拘泥于真实景物的表达。可以倪云林为代表。其后作品均不出此两种思路。究其思想的根源都在儒道释三家影响。回到当下,传统哲学的断裂,几乎已不可回头,当各种所谓的思潮蜂拥而至,我们难免感到彷徨与迷失。我们没有了自信和尊严,只能在两极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