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水墨中的人性与动物性关系的思考—夏可君对话石荣强


文/夏可君&石荣强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7-15


夏:当代中国艺术逐渐转向,当你最初选择画水墨时,如何认识自己与传统的关系?喜欢什么样的传统?

石:从我研习中国画之初一直到现在的当代水墨画创作,传统从未离开过我的画面!大学的四年基本上是泡在传统绘画这个大缸里,山水、花鸟、人物、工笔 、写意、见古画便临,那时候印刷条件不好,不容易见到一本印有古画的画册,记得我们学校里有个书店,老板定了一本杂志叫《艺苑掇英》,我是见到必买,买回去便劈头盖脸的猛临。那样一本现在看来印刷相当不咋地的杂志,常常是被我翻的稀巴烂。但不管怎样,传统的笔墨功夫倒是练就了下来。在以后的创作中传统总是会以不同的方式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先是我的工笔创作,传统是以一种另类图像的身份出现的,传统的图像被我进行了肢解式的重构,此刻的传统象是我乐高玩具的零部件,我可以肆意的拿来拼装、拆卸,以此来构建荒诞而又戏谑的纸上寓言。近两年开始尝试从工笔向水墨写意转移,更多的是试图从技法层面上打通工笔和写意之间的隔阂,让画面充溢着墨气的酣畅淋漓同时又有着工笔画的精致与严谨。然后再注入现代观念与人性思考。传统在我这两个创作系统中都起到最根本性的作用,她是我的创作之根,我的激情和灵感在很大程度上发源于斯。至于喜欢什么样的传统,我喜欢汉唐雕塑的朴厚,宋之董源巨然的浑厚华滋,范宽李成山水的深幽凝重。喜欢赵佶和他画院画师们笔下的飞翎走兽,幅幅都震颤着细腻敏感的灵魂。喜欢赵松雪和元四家的洒脱与松灵,松灵的笔触下透出的却是失去家国的悲苦。不忍目睹又释卷不能。喜欢明之老莲笔下高士的清奇古怪,又喜青藤白阳的玄墨飞扬。喜欢清之朱耷的简率孤傲的悲情,又喜大涤子的满纸氤氲,对金农的文气和拙朴也是情有独钟。传统对于我的创作来说就象空气和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须叟不能离。
夏:我认为你的作品具有极强的现代性品质,尤其是对人性与动物性关系的思考?为何转向动物作为主题?

石:以动物入画大慨是在十年前的样子,先是在人物中添加动物作为配景,后来便把动物做为具有象征性的符号长期描绘。我画动物的主要目的仍然是在探讨人性,自人类有史以来,大到国家政权的更迭,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与合作,小到每个子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动物性一直是贯彻始终,人类文明向前推进的目的也许就是试图在消解人身上的动物性,只是有时候事与愿违,动物性却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刻反而在人类身上表现出更极端更残酷的一面,自相残杀的内讧,战场上的血腥,独裁者的暴政,弱肉强食的掠夺镇压,杀人越货者的凶恶,告密者的阴险,等等等等都是动物们无法模拟更无法超越的。所以我想通过描绘动物的非常态来表达来自人性的压抑和心灵上的扭曲,比如做柔术的鹿,方形的猫,盒子里的鸟等等。另外一种是通过动物与动物或与外部环境的关系来表达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复杂性和残酷性。比如一类是吞噬与被吞噬的关系,如作品《渔夫》,《独享的盛宴》,《美丽王国的入侵者》。一类是臣服与被臣服,或是相互之间的合作,再或者是演变与重生的关系。这些关系也并非是简单概念化的关系,而且在画面背后还设置出很多模糊又莫名的多元化精神指向,这种指向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给读者留有更多想象和深思的余地。我认为艺术家应该是只负责提出问题,不负责给出答案。动物是我多年来喜欢描绘的一类符号,因为它们更适合把我的个人情绪与理念倾注其上,让它们替我的大脑发出声音,每种动物身上又具有它本身所持有的特质,这些迷人的特质加上我赋予它们身上的人性特质,便形成我现在作品的风格,即动物鲜活的自然属性和充满矛盾与挣扎的人性交汇与融合。
夏:作为新水墨代表性的70后艺术家,如何看待这一代人的艺术使命?

石:七零后是一个具有鲜明过渡特征的年代,在这个时代出生的艺术家,青春期正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交替的当口,文革的余温尚未散去,旧体制在意识形态上的控制通过家庭和社会仍在影响着我们,但同时这种控制又使得在以后的成长中变的更为叛逆。我们这一代没有六零后激进,因为我们的青年时代没有被旧体制过多的压制和扭曲,但我们又没有八零后玩世和自我的一面,因为我们又曾见到这个国家在历史转折的进程中那些充满激情和热血的六零后所付出的勇气与牺牲。这些都不可避免的感染了我们!因此七零后的艺术既没有六零后的沉重与悲悯,也没有八零后的轻松与调侃。而是在二者之间寻求突破。敢于接受新事物,又不放弃内心的坚持,是七零后普遍的心态。他们更注意自我的内省,关注社会和文化的变迁与不平衡,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不会象六零后要么极度蔑视传统要么去膜拜传统,七零后更会利用传统,可以很轻松的把传统移花接木,重新组装。杜尚和八大在他们心中同样重要,他们从来不拒绝矛盾,传统和现代,东方与西方,总会在他们那里得到有效的调和。这可能就是我理解的七零后吧,这个属于我的年代!
夏:后来转向蝴蝶为形象?这个转化对于你自己水墨创作意义何在?石:蝴蝶这个符号只是我最近常画的一个题材,但并非唯一的一个符号,我不想被别人贴标签式的标榜为一个符号画家,虽然我知道固定一个符号作品辨识度高,更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但是我却不适合这么做,因为我怕麻木,怕没有新鲜感。我给自己的创作题材划了一个大圈,就是在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中寻找恰当的方式来传达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蝴蝶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我喜欢蝴蝶不是因为它的美丽,而是因为它的悲情,它是昆虫中最为传奇又极富悲剧力量的一种,从虫的丑陋到蝴蝶的华丽转身,从茧的坚守忍耐到蜕变后花丛中分享蜜糖的喜悦。虽然这种喜悦如此的短暂,但必竟辉煌过,灿烂过!你想想,如果是人经历过这种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生,他的人生是多么的富足,虫子代表草根,破茧代表励志,化蝶代表成功。这些己足以有资本成为我创作的脚本。更何况它还充溢着悲情。它生命的脆弱与它精神上的顽强,外型上绚丽与残酷的死亡形成巨大的反差,这里面有太多让人摇头唏嘘影射人生的感叹,每个人都能从蝶的身上看到某一种自己或者是想象中的自己。又无法绕开那残酷的结局,底层的草根们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逆袭成蝶,只是路途艰辛,一部分永远维持在虫的阶段,蝶成了他一个永远遥不可及的梦,还有一部分无力挣脱那层层叠叠的精神封锁,最后止步于茧中。最后成蝶者总是寥寥可数。我在画蝶时有意识的运用一些具有残破感的笔墨来表达,也就是您说的破碎感,这便强化了蝶身上悲剧性,使它更具有一种沧桑的力量。蝶这个符号也同时暗喻了我从观念工笔到观念水墨的转型中所呈现的心理状态,先前的工笔是积淀,是一种忍耐,而水墨则是在自由放飞我的心灵,我知道我还在蜕变的路上,化蝶之路任重而道远!
夏:新水墨对于当代艺术的意义何在?可以回应当代艺术危机吗?

石:新水墨之所以区别于旧水墨在于它的当代性,它应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水墨界也就是俗称国画界,在过去和当代艺术几乎隔离,除了零星几个搞抽象水墨和表现主义水墨的画家之外,水墨画坛大部分被体制画家,江湖画家,和传统画家所霸占。市场也基本被这三派所垄断,对于新水墨,中青年是主要的推动者,这是因为中青年这部分人的知识结构,眼光和见识更健全一些,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也更快一些,对艺术体制内的条条框框也更加反感和叛逆。寻找突破,创立新的审美标准是他们的责任!水墨在他们手里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目的。这和油画家选择用油画颜料和亚麻布,装置艺术家选择用各种立体材料或现成品一样。用水墨并没有什么,关键是用水墨干什么。材料只是材料,作品的当代性最后看的是你在作品中是否表达了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否表达了你在当下这个社会中的内心感受。这才是本质问题!从这一点来看新水墨已经摆脱了中国画这个相对保守的范畴,而成为当代艺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水墨进入当代,可能不会象油画装置以及影像那样来的更直接,因为当代艺术发端兴盛于西方,用西方的形式可能会更简单,这样不用再去转换,而用水墨切入当代就要去考虑到和传统的关系,既然是水墨肯定绕不开传统,除此之外,还有语言的转换,图式的颠覆与更迭。这些问题解决起来并不比油画和装置更简单。传统的无形束缚是水墨进入当代的难点。很多的水墨艺术家过不了这个槛,因此在传统与当代之间的夹缝中讨生活,其实这种日子并不好过,这极有可能会造成一种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尴尬处境。在这一点上,艺术家要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从含混的身份上脱离出来,因为暧昧只能让自己更为尴尬。水墨的当代化其张力虽不比油画和装置,但却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工具和材质的本土性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艺术家的作画心态和动机,同时作品也会呈现某种独有的东方特质。这种特质即区别于传统,又区别于西方。它似乎更加暗合了当代中国在从传统到现代近乎残酷的裂变。中国水墨也在这种裂变中摸索着前行,用传统之砖叩开现代之门,其中应该大有可为。
夏:在你的作品上,如何形成自己个人笔法但又消融技法,走向天然自化?

石:一个成熟水墨画家的标准,一是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思想和审美体系,也就是通过作品表达自己独立的感受。二是形成一套自己的语言表达体系,通过不断的锤炼和纯化,去除不必要的杂音,让语言更加独特鲜明,更具标识性。我作品中的语言在经过多年的传统磨练和现代转型,慢慢把传统的没骨,渲染,勾线和皴法合而为一,在写意中体现工笔的严谨与细腻,把工笔与写意打通,整合,使工中有写,写中有工,把传统的笔法转换成抽象的语言,在具象的整体形象之下暗藏抽象的肌理与质感,这也是在另外一个角度对自然事物的真实再现,因为任何物体在放大数倍之后其局部都是抽象的,这也暗合了中国传统水墨的抽象本质。技法的最高境界是忘掉技法,真实的反映内心,历代大师的作品足以说明这个真理,因而画家不应为技法所累,而是让技法做境界的奴仆,高境界的艺术应该是用最恰当的技法恰当的表达思想,而不是为技法而技法。一切手上的感知都应服从于内心,是内心的驱使让手与笔,墨与纸自然的调合,融化。我在作品中更多的运用了浓破淡的冲墨渍墨的方法,以及水分干后的细笔皴擦,使作品同时体现枯与润的双重效果,也就是在写意的底子上来画工笔。在意象的没骨画之上细细皴擦出物体的质感,体量,以及神韵。在这个过程中该收时精心雕琢,该放时不落一墨,让技法融化于物的鲜活与质的敏感之中,让松灵与精密,大气与工谨合而为一,用心去体验那些让人最不易觉察的敏感角落。
夏:艺术家如何自我教化,提高自己修养?

石:艺术是一个综合性修养的集合体,它包含了艺术家的人品,学识,阅历,心胸,灵气,社会责任感等等诸多方面,艺术家也应该在这些方面不断的丰富自己,当你站在怎样的高度也决定了你的视野有多宽有多广,因此一个艺术家不去研究美术史便不知艺术高度也就无从定位自己的坐标,这个有关画品的高坐标会引领你向自己的创作极限冲锋。如果一个艺术家不去了解当代的艺术生态,这包括当代的西方艺术和当代的中国艺术,便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的艺术指向,会极有可能膜拜別人而不是坚守自我,不是被西方现代思潮所同化吞噬,就是死在本土的传统套路之下。如果一个艺术家不去关注你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严重脱离,那么你的作品便不会触摸到这个社会的呼吸和脉搏,当然你的作品便没有时代的烙印和痛楚,这样的作品谈不上对社会的担当和与责任,更不可能感人。如果一个艺术家不去游历,足不出户,那么他的作品会更多的依靠惯性和闭门造车,游历就象艺术家的换血,新鲜的血液能够让你更具青春的活力。而灵气在作品中的乍现其实就是常年累月用心体验身边万事万物的结果。因此,我个人遵循这些不成条文的法则,用一颗真诚的心待人接物,用一颗敏感的心去体察生活,因为生活是艺术的阿里巴巴之藏宝洞,用心去找,灵感便会象沽沽的涌泉,一个艺术家不同于普通人的一点便是敏感,在平凡的事物中发现神奇之处,处处留意然后转而化之,变成自己的东西。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发明,所有的发明都是发现!它已经在那里了,庸人熟视无睹,而智者却能从中随意拾取,拿来为我所用。艺术更是如此!
夏:对自己艺术未来有何期待?

石:我在水墨画上己折腾了二十个年头,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有着自己坚定的方向,从传统到现代,从西方到东方,从来没有停下摸索的脚步,我深知传统的伟大,也深深敬畏她!我从传统中汲取了我需要的,这些成为我日后最为有力的武器,我用传统的笔,墨,气,神武装起来现在的自己,从传统中我知道了什么叫敏感,那是锋毫触摸纸面留下的或浅或深,或浓或淡,或枯或润的墨色和线条,每一根线每一块墨在不同的时空变幻着丰富的情感和意态。变化莫测,不可预知是中国传统水墨的精髓,这是一个活性的艺术,也是一个充满变数的艺术。在对传统的研习中,我慢慢从看表面的形和色逐渐看刭其中的真和意,看透了千百年前那个净手焚香之后展卷吮墨的文人之心,从中慢慢体会细细琢磨,从画面到画后,读古画成了我多年养成的一个嗜好。回过头来我也喜欢看西方的当代艺术,我喜欢从杜尚之后的很多西方当代艺术家,喜欢他们的思辩在艺术中漫延,喜欢他们极致的激情与冷静,喜欢他们的不顾一切的那种狠劲那种绝决,喜欢他们的叛逆精神与对社会的关切,喜欢他们的宏大叙事与艺术野心,喜欢他们反复对人性与生死的疯狂拷问,喜欢他们不断的对艺术提出质疑又一次次突破艺术的规则与边界,喜欢……。从我这些年所关注的这两点来说,似乎感觉我的内心极具分裂感,这种看似予盾的两个关注面却成为我这些年来创作的契机和灵感来源,我喜欢这种矛盾碰撞的刺激感,从中寻找更多的可能是我的一个目的,也试图检测传统的可塑性到底有多大,因为这是传统的国画家不去做而西式的当代艺术家又不愿探究的一个课题,这个课题需要同时具备传统的认知与对西方当代艺术的深入洞悉,为了这个目的,我曾经拿出两年的时间来画油画,以便我能更清晰的感知二者的差异与相似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还在这条路子上摸索,虽然很多人觉得我的绘画风格变化莫测,但这根线却贯彻始终,把传统的符号当代化,使传统的题材呈现出一派离奇荒诞的视觉景观,然后赋予画面辛辣的嘲讽和批判意味。让这些本应依附自然的花鸟虫鱼,翎毛走兽凸显出人性的光辉,把人性中的善与恶,压抑与反抗,自由与理想,纠结与迷茫,奴性与欲望,真实的鄙劣与虚妄的高尚等等复杂的情感一一展现在纸面上。这是十多年前的方向,也是未来的方向。
夏:如何处理个展与群展关系?

石:个展我认为会更注重主题性,这个展要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主题要鲜明统一,不能太乱。个展更应该更注重文案式的疏理,把所有作品的力集中在一个点上,这个点是什么,每个艺术家都会不同,但却有高下优劣之分,我个人不喜欢不痛不痒的个展,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画,挂上墙,花花绿绿的毫无观点!群展我觉得艺术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策展人,策展人在策划这个展览时就应该有自己成熟的想法和观念,他更象一个导演,整个的展览意象都在脑子里先定型了以后,才能去列名单,找什么类型的艺术家,艺术家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是相似性的归类还是反差式的归类。除此之外还有作品的大小、题材、风格、装裱、布置、画册、等等都应该细细思量。我个人最不喜欢那种没有观点的大杂烩式的群展,老中青,传统现代,国油板雕一起上,象一出恶俗不堪的小春晚。
夏:童年记忆对你有何影响?

石:童年对于我特别重要,因为从小在农村长大,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土里生长的,水里游的,在农村应有尽有,童年那个时段在我的记忆里好象特别长,特别长不是因为难熬,而是因为快乐,是因为童年生活的太丰富,可回忆的事特别多的缘故。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花丛捕蝴蝶,罗筐罩麻雀,田间烧蝗虫,池边叉青蛙,不一而足,后来画画老是喜欢画翎毛走兽,花鸟鱼虫,看来是和童年的记忆有很大的原因。这也许是我对童年最好缅怀与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