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之为蝶化:石荣强艺术的活化之道


文/ 夏可君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7-15

现代性生命的真正承担者,不再是人类,因为人性已经在暴力与战争中死亡,所谓主体的死亡与历史的终结,就是指明人类的理性导致了自身的毁灭,因此,现代性的生命主体成为了所谓的后人类:人类要么还原到动物与植物的生命上,成为所谓的赤裸生命;要么成为非人类的机器,走向拟像虚拟。一旦艺术以动物性为主题,人性反而更为明确地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那种曾经伪装在人性面具下的动物性欲望;而面对生命的技术异化,恰好更为需要自然性来平衡这个技术,让技术自然化,植物的生长性与自然的元素性可以平衡技术的制作性。中国艺术一开始就选择了自然化,让自然与技术有着内在的相互转化,让技术保持自然的活化变形(metamorphosis),这是中国文化的内在转化之道。

石荣强对此活化变形之道有着自己独特的体会,从而画出了一系列的动物昆虫与植物系列的作品,尤其痴迷于化蝶的层层变化,让我们看到了艺术由“技进乎道”的过程。

一般会把石荣强的彩墨作品归于新工笔,但在我看来,除了他早期仿宋的那些作品,最近的动物系列与化蝶系列,已经远远超出了工笔的范畴,而是体现出对工笔与水墨的总体精神的转换。当代工笔或者当代水墨有着几个方向:第一个是保持传统工笔繁复的细腻制作与仿古气息,石荣强的早期作品在设色与线条上具备高古的气质;第二个是走向虚化,以现代的摄影视觉来弱化工笔的细谨,石荣强植物系列的局部就异常虚薄化,近乎于抽象绘画,有着细腻的呼吸感;第三个则是走向动物性,不是传统工笔的温文尔雅,而是让对象回到生命的本相,最近一些水墨艺术家都在挖掘水墨的生命能量,石荣强的动物系列最为突出;第四个则是对工笔与水墨的总体转换,不是在工笔与水墨中展开艺术的当代性,而是在当代艺术的危机中思考工笔,是在自然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上,让自然的活化之道更为明确,以解决艺术的危机。石荣强在各个方面都有着自己的探索,有待于我们全面展开研究,尤为在后两个方面,他的艺术创作有着某种启示性。 

“把物不当物画,把人不当人画,八大、倪瓒、莫兰迪、德库宁便是。物赋于人性,便不单纯是物,人抽离了生理上的肉体表象,便剩下纯粹的人性。因此,画人画物,其目的都是在画人性。”石荣强很早就领悟到艺术在现代性如何面对物性与人性,在古今中外的艺术谱系中发现了艺术要面对的根本问题,是物性与人性之间的关系,因此他早期的作品都试图揭示人性中掩藏的动物性,是对现代贪婪人性,或者现代生命的饕餮本相与自然兽性的发现,让我们感受到了他独特的观照目光,即深入到看似平常平凡,却异常灵动,乃至于幽灵的那一面,对物性与人性的幽灵乃至于鬼魂性的发现,导致他后来面对动物与自然时,发现的是动物与植物的精神,如同黑格尔在《自然哲学》中的研究,精神现象学的展开必须穿越动物王国,吸纳植物的灵魂,但是中国文化的精神并不夸大人性的理性,而是一直余留自然的活化性。

我们就看到了石荣强对动物王国的谱系学表现,在他笔下,动物们与我们这个饕餮的世界有着奇妙对应,这是一个更为具有现代性经验的艺术思考,而且石荣强非常彻底地颠覆了传统对动物昆虫的那种把玩与观赏的心态与视觉,让动物或昆虫自身显现,放大细节,暴露出动物内在的那种生命力,无论是优美,比如凤鸟,还是丑怪,比如虫蛾,动物之为生命有着自身的存在感,不是人为地强加给它们什么品性,这是艺术家对自然的尊重,对生命本来面目的肯定,不加修辞,但是在细节上,那些墨晕的罩染与呼吸的笔触,却让我们深深感受到了动物生命内在的欲望。

现代性的动物性有着两个方面:一个是对人性隐秘一面的象征,尤其是本能的欲望以及暴力性;一个则是动物本身的生长性以及自身的非善非恶,所带来的生命力,繁殖力等等,这反倒是人性所缺乏的。如同石荣强自己所言:“从人性的角度去看人,往往会从人的身上看出普遍的兽性。因此,艺术家理应从人的身上画出兽性,而从兽身上画出人性。”在当代水墨以及工笔绘画中,石荣强是最为自觉地以动物为主题,他的绘画所建立的动物王国,动物的触角不仅仅在画面上伸展,似乎也刺中我们的视角,让我们难忘。

在我们这个混杂的社会,一切都成为可吞食的,这个普遍的吞食欲望,世界成为了巨大的消耗物,同时画出动物性,物性,以及自然性,以水墨或者墨彩画出动物的灵性,我们就看到了石荣强内心的强大与艺术的敏感,在揭示生命真相的同时,有着对这个不可救药时代的反讽。

动物有着攻击性,比如螳螂捕蝉,但在艺术中如何表现?当代艺术并非写实,不是炫耀工笔技术,因此不再是齐白石的那种中国式日常生活的趣味与把玩,也不是做出标本来仿真制造假象,而是让我们看到日常无法看到的生命的另一面,对动物的惊恐,那种毛骨悚然的感受,石荣强画出了动物的那种“毛骨”,它们张开的毛发,它们在伸展中的那种冲动,那种全然伸展的自由:所谓的“神性”其实就是身体全然在惊恐或者亢奋中那种彻底“伸展”开来,打开一个可能空间,激活一个可能场域的形势,石荣强所画的螳螂,青蛙,凤鸟,虫蛾,鱼,等等,还有其他昆虫,都处于跳跃的运动之中,他要捕获的是那个生命本能释放的姿态,而且是纯粹的姿态,并不具有意图,即便有,也摆脱了寓意,把动物性纯粹表达出来,并不一定是讽喻,而是让我们看到生命展现时刻的那种激越,那种张开时的呼吸,画家甚至要让我们一道去感受动物躯体上的那种勃发,那种张开的毛孔。

当然,有的时候,石荣强有着自己对待世界的态度,他以动物作为自己的代言人,他似乎成为了美丽的渔夫,那些把打捞起来置于网中,暗喻着我们这个时代的个体其实处于巨大的网中,无路可逃,或者我们都是被捆绑的,并不自由。

石荣强同时画出了动物性的两个方面,以生命力转换暴力性,把形式向着力量转化,为的是呈现动物生命纯粹的生命力,超越伦理判断的活化的自然力。

但更为让人着迷的是石荣强对花卉,尤其是对化蝶的思考,化蝶的三个过程其实也是艺术的转化过程,石荣强的艺术做到了:1,对自然形态的关注——从成蛹到幼虫到化蝶的过程;2,在艺术的表现上——以三联画画出这个过程,异常准确与生动;3,到自然精神的转化——不是写实再现而是捕获自然活化的生机,在细微的笔触中让我们看到了自然的内在性,那种还在呼吸生长的美。这三者达到了内在的融合:尤其是水墨与墨彩的墨晕中不断晕化着的美,捕获了化蝶中那种幻化的美,那种瞬间飞逝但又幻美到极致的美,蝴蝶外表的华丽转身如同一个幻梦,这也是为何庄子会有“庄周梦蝶”的哲学想象,会有中国文化后来的妙化之道。

石荣强反复地画蝶,实际上也是在体会蝶之化,把花蝶-化蝶-画蝶,三者微妙与奇妙地融和起来,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短暂、红颜薄命与美人迟暮的同时,还让我们感受到自然内在变化的永恒性,把内心的酸楚通过最美的形象表现出来,来平衡前面动物世界的暴力性,从自然默化的自由想象中获得快感。

如果我们安静下来,仔细观看石荣强作品上动物与昆虫的那些局部,我们看到了石荣强的细心与耐心,工中有写,写中有工,把细腻的线条与淡逸的墨晕结合起来,与传统工笔有着根本差别,因为在局部的变形异常抽象,而且在蝴蝶的翅膀上还点缀着一些装饰性的色块,更有当代感。在色泽上,把颜色融入水墨,不是外在结合,而是内在融和,色彩斑斓中有着呼吸的悦动,异常迷人。蝴蝶翅膀与身躯的每一块都有着精致细微的处理,这与刘庆和人物画上的局部处理异曲同工,让我们看到了石荣强异常的专注能力以及对昆虫的细微观察,而且表现为艺术的丰富想象力,这些以不同手法处理的局部就是一个个还在活化生长的自然元素,一切都处于蜕变之中,转化之中:这是“化”——“化色”与“化形”,似乎昆虫融入到周围颤动的空气之中,整个都在色彩与笔触中融化,如同蝴蝶翅膀上永远多变而不重复的花纹,这也是翅膀融入到色彩之中,生命不仅仅陶醉于飞翔,也迷醉于斑斓色彩的梦幻。

重新开始的当代艺术,将离不开两个特色:一个是回到古典的仿古,一个是面向未来的梦想。石荣强的化蝶系列,让我们看到了这二者的内在结合,色彩与水墨融合的透明性,似乎这些昆虫是从空白的纸面内在孵化出来的,绘画不是作画,而是孵化,这样就把工笔的细谨转换为自然的呼吸,技术与自然得到了新的谐调。

石荣强作品上的蝴蝶还在浑化,还在幻化,还在墨化,如同蝴蝶的蝶粉,在飞翔中飘散开来,绘画不过是收集这些柔柔的色粉,那种薄若蝉翼的透明感,这是生命在消逝之前的激越与迷狂,艺术是对这个极致之美的捕捉,石荣强感受到了这个幻美的时刻,并以自己的痴迷留下了这个时刻。

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