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寄语


文/刘万鸣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6-09

佛家语,世间万物皆由我心投射(境由心生)。90年代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曾为当代中国花鸟画大展题《花鸟即人》一文,余不仅感言,中国画虽分山水、花鸟、人物、走兽等,然论画不在别类而在笔墨。不在笔墨而关乎精神。余写拙文、正缘于此。 

画,贵在有己

中国绘画自伏羲八卦,仓颉造字.历经数干载,经久弥新,源远流长。诗书泽躬,博大精深,书画同源.万古不移.其气象灿烂,昭然可睹,非他国,他族艺术可替代。

以史为镜.“以西代中”之说已成支碎之言,破绽百出。20世纪20年代.美术革命者所论中国画“衰败极矣”,“我国美术之弊。盖没甚于今日.诚不可不亟加革命也。”陈独秀主张“采用洋画写实精神”之宣言,虽著书立说,呼声极高。也曾为一家一言,殊不知其宣言实质,不再以画论画,故终未成画之大道。然同代陈师曾所著《文人画之价值》一文.卓尔不群,大扬国粹。且以画论画.述中国画之真荃妙谛,阐幽索奥。今人读之,领悟贯通,尤深叹美.津津乐道:“神州大国,人才济济.何愁画道不畅也。”

以西代中,纯属呓语,追寻者自恃聪明,似为叛古别开生面,实为迷津堕入魔道而不自悟者,西画求科学.国画求哲学、求文学,天人合一,艺道同体.非西画所能替代者。

中西合体,自康有为大力推崇西人画师郎世宁倡中西合,形成潮流。而康氏之意,亦非以画论画,然美术界力行者却不乏其人。其试图以西画之科学“拯救”哲、文一体之中国画,以西方体、面、光统领东方具意象内美之线条,以简单的写真统率生发人精神高洁之思的迁想妙得,致使中国绘画吸其糟粕弃其精华,其发展断代的影子以成雏形。中西合力行者之画,画法虽懵懂间有自己的风格和见解,但纵观画史,他们终未给后人留下几件如古人那样令人叹为观止的作品,便乘鹤西去。

上言古代,南朝张僧繇借外来之佛画,略加修改,而创中国新佛画,画中有凹凸阴影明暗之法,为我国受西域风影响之一例。然技法互融而精神未变。我国盛唐、文化完备。唯我独尊,绘画标新立异。大放异彩、亦由外域艺术带来之新生,中国近代艺术之父徐悲鸿。创中西合之画派。融西法(体、西、光)而彰显民族之精神,以书入画,气韵夺人。所以中西画派非简单之合乃精神之融,今读诸师之作,可有此感? 

画,清韵之事

 绘画,清韵之事,气韵为本,读书为先,不然胸中有埃,笔下生尘.年月累积,终成匠人。宋郭若虚有言,人品高,画品自高。明董玄宰有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作画殊不知,人品即为天性,读书而定,行万里路之收获,亦由读书而定。终日博学.胸次高朗精深广大,画不可不玄化,人不可不高逸,必慧眼视物,慧心悟道,终成一家。故学者有言欲识天地鬼神之情状,则《易》不可不读,欲识山川开辟之峙流.则《书》不可不读.欲识鸟兽草木之名家.则《诗》不可不读,欲识列国之风士、关隘之险要,则《春秋》不可不读。 

画,养生为本

中国文化皆以养生为本,春秋战国之时.五色使人盲目.五味使人口爽,五音使人耳聋,即阐此理。孔子论诗篇《关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汉代蔡邕论书:“书者,散也。”南朝宗炳“古琴欲令众山皆晌”;宋苏东坡“画以适意”,米芾“斋室清玩”.元倪云林“写胸中逸气”,“聊以自慰”,明董玄宰“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清代顾炎武提倡“文须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绘画应“可法可戒”等等皆论文、化一体,养生为本,养现在,养将来。今人潘天寿所论更为直接:“艺术为人类精神之食粮,即人类精神之营养品.音乐为养耳.绘画为养目,美味为养口,养耳,养目,养口,为养身心也,如有损于身心,是鸦片鸩洒,非艺术也。”今者齐白石、黄宾虹越耄耋之年,成大寿者,皆重此道。齐翁画重静气,平和虚淡;黄翁画重浑厚,元气洒脱.皆以气养身。天寿翁画。以求气盛.生气勃勃,虽未成大寿者,非画道所误。

故中国画乃至整个文化,无论乐.无论伤,从不放纵,都有度之把握淫而不伤,哀而不伤。  

画,用色亦难

读中西之画,论各自用色。西画色彩丰富.中国水墨用色单调平凡,此语出常人之口。若博综古今.仰观俯察国画之源流.此语为浮薄偏私之见,非出艺林者之口,中国绘画先有色彩.后衍水墨.水墨自六朝生之,宋朝已逐鼎盛,非用色退步,乃艺事之进,妙逾丹青之绩。如墨为单色,可分六彩,实为世界绘画之大奇。非用色重造化者、赏画重悟性者不可解也。中国绘画美学法则重似与不似间为妙.设色也不例外,六朝宗炳“以色貌色”·南朝谢赫“随类赋彩”,‘‘貌”、“赋”二字最妙,皆阐释用色重造化,赖主观,当求不似之似之间,观者墨中悟色。墨有虚实、浓淡,设色亦有意笔处。如清朱耷之画,极其墨色。虚实浓淡相补相生,以一当十,执白守黑,墨中悟色,不减色彩灿烂之光彩。故国画笔墨难,用色亦难。前贤有语:“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 

独善与兼善

画中圣贤之士,世有二,一为独善其身者,二为兼善于民者;前者抱道自尊,岩栖谷隐.画风呈隐逸、清雅、萧疏之气象。如“元季四家”中云林之精神,天真率意,大扬元画之逸气,清之四僧,不乐仕途,遁入空门,以佛养心,又开清画冷逸之风,如僧朱耷,一生独善.胸襟洒落,笔意纵恣,苍凉荒寒,释髡残,自称残道人。岩穴上士,天资超妙,画格奥境奇辟,秀润天成,实由独善其身之境界促发而成。今人李叔同,为兼善一变独善,即由物质、精神而至灵魂之境界,参佛入道,淡于世俗,优游笔墨,其书法凭虚静取神,秀韵清姿.中正仁和.一扫霸悍之气,晚益神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为学界大成者,亦有独善之心境养育而成。

兼善于民者,宏道于世,以至正、大、中、刚之气蕴蓄胸中有鸿鹄之志,思古人未思者,行古人未行者,气吞宇宙,胸阔天地,偶及艺事,必以气势取胜,虽不精于艺,亦登峰造极,如汉之曹操,宋之苏东坡.其诗篇犹吞宇宙万象之势,实由兼善天下之心胸油然而生。曹操《观沧海》古今叹然,苏东坡《赤壁怀占》气存百代,令世人汗颜!   

东西文明之区别

中国画之基础为哲学:西洋画之基础为科学。哲学以思辨为上,科学以求真为上。故中西之画有本质区别,不足为奇。如西人所绘天使,皆长翅膀,以证能飞,而国人所绘飞天,无翅能飞.点一裙带,飘云相应而成;西人之《圣经》多为神之人化.以求真,而中国之佛教故事,多为人之神化,以求玄。

文明为人类共创之物,因地理、环境、信仰、生活习惯等不同.文明认识必有差异,如西方之现代文明,国人常视其精神浅薄;而国人视之为文明者,西人却视之为落后。然近世有人一味追随洋人,标西洋文明为上,乃至中国之言语,亦被视为落后。《昭通方言疏证自序》中有云:“近世号称最发达之语言学,举其宏纲为通论概论者.纤悉必备,而极少陈述描写汉语之篇章,偶一见之,则指为最粗略,最落后之语言。”对绘画之攻击者更有人在,如康有为、陈独秀等,于是乎西风更烈。再无言独立之民族精神。偶读李大钊《东西文明之根本异点》一文,解释中西问题颇为充足,特摘述一代我喉舌:

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方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知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心灵的,一为肉体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类的,一位人类征服自然的。

环境与文化

庚辰秋,与友人共游苏、杭、镇江,其间多见古木,参天茂盛,细观之,有标记记有树名、年龄,其寿多在四五百年间,虽然风吹雨打,雨霜侵蚀,却苍中有润。而北方地域,若见同样久远之树木,必为苍淡荒寒,枯枝满目之情景,与南方大相径庭。又观一植物,根如蚯蚓,盘于土中,上冒枝叶,苍翠欲滴,格外惹人,游客多购之,友人告之曰,此物生南国,四季苍翠,确惹人爱,但移植北方,虽精心养植,亦白费心机,十日之内,必叶黄枝枯。夫一地植物之生长,必受其土质、气候之影响,南北古木有别,植物不可移植,皆出此因。而艺术之产生,犹如植物之生长,亦必受地理、环境、时间、气候之影响。

中国、印度、德国皆世界哲学之大国,中国地大物博蔚然大观。自然环境处于温带,平原山河雄秀兼备。促人多善思考必生哲学。而印度之国多处于热带而自然之源丰富至极,足以养人.自然万变促人多思,必长哲学。德国,一年四季阴晦之天,此情此景,多令人沉思冥想.故德国必多出哲人。

涉及绘画,如意大利,壮丽伟大,有赖气候之融。荷兰,画技精于明暗处理,有赖其天气沉晦之影响。而中国画求静穆、安逸,实赖我处温带之影响。哲学之中庸,必又气侯温和不冷不热而养成。中国山水画有南北之别,南派山水清淡超逸,北派山水健拔雄伟,实由南方气侯温和北方荒寒干裂之气侯所决定。

潘天寿先生有言:“任何学术不能离开历史、环境二者之关联,习西画者须赴西洋.习中画者须在中华之文化中心地。”故立世之文化,非人强迫而创,乃自然生成。

今我又言,唐诗是生出的,宋词是长出的,元曲是流出的,明清小说是水到渠成的。

怪画

今人作画多有求怪者.以炫耀于人,今人观画者,多有赏怪者,以故弄风雅,殊不知,善作怪画善观怪画者。面中特殊之现象.虽不为凤毛麟角,但也极少。先言善作怪画者,人必怪,怪即为才情气质不平凡,善作怪画者,怀抱必奇异,即画者胸襟豁达不寻常,善作怪画者,学养必深奥,即画者学问见到地不浅薄,善作怪画者。经历必特殊,即画者经世多磨难,具其四者,方为怪画之豪杰。如明之徐渭、老莲,清之朱耷,今之黄宾虹等。若不具其四者,必为沽名钓誉之俗子,或只具其四者之一、或二、三者,仅为小家、名家也.终不可挤入大家之行列。

 后言善观怪画者,其思想情趣必与画者相同,同样具备其四者。不然定为鸡鸣狗盗.滥竽充数之赖徒。诸如宾虹翁所作黑乱之山水,习画者皆习之赞之,但真正看懂者,百有一二。 

再谈中西绘画之合

余少时,相邻皆以贩卖畜生为计,故对牲畜生活之习性,少时即晓。尤遇畜生交配之际.我等玩童必追而观之。马与马相配必生马,驴与驴相配必生驴,世之常理也。初见马驴相交颇觉奇特,疑而相问。邻告日:马驴交配得子为骡,其貌介马驴之间,若耳部,马小驴大,骡介乎其间,不大不小;若尾部,马大驴小,骡亦介乎其间;又问邻:骡又生何物也?答日:骡为绝种物,再无生育之能力。余曾思,天下驴马相配自然之天性,若人皆使马驴相配而得骡,数十年,马、驴、骡皆不杀自灭。人之大错也。

近年绘画倡中西结合者,虽不及百年前之强烈.盲目崇洋之画法画理有愈演愈烈之气势。势必有误导国画发展之结果。

有些人,自命不凡,对本民族之绘画只知其表,对西方艺术亦知之甚少,急呼以西画救国画。中国画、西画各有优长,按各自发展必生正果,若有中西之结合。只为新风格矣。若只求中西结合,人类文化势必丧失完美而成一大遗憾。中国画百年之后将不存矣,中国精神将丧失矣,农人尚能使马、驴、骡平衡之发展,而学人不能,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