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素抱朴,云水禅心”——薛勇采访录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8-01

“寂”是必然的归宿

周信(以下简称周):在一则评论文章中,毛岱宗老师对您的作品评价是“寒素之美”。

薛勇(以下简称薛):“寂味”,他用了一个字,“寂”,点到了实质。我觉得绘画是一个不断寻找自己的过程,寻找最内在的“本我”。我的性格倾向于喜欢比较宁静的东西,所以不自觉地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寂中有静,静生定,定生慧。“寂”是必然的归宿。这种状态就像夸父追日,永远达不到,但是一直在求索。

周:你以前尝试过别的风格吗?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现在的风格的?

薛:年轻的时候,看的东西比较多。探索来探索去,有的东西对你的影响比较深刻,潜移默化。比如中国文化里的儒释道,道家的天人合一,这是精神层面的取向,这种取向对后来的影响比较深远。就近些年创作的系列油画而言,《光斑静物》追求一个“寂”味,《中国容器》想体现佛家的大与包容,《蝶梦》是有神游的意味在内。做学问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指向哲学。

就绘画语言来说,大学时尝试的风格较多,从古典到现代派,最后是以印象、后印象为借鉴的主要对象,掺和了抽象、意象的元素。大学毕业后在延续这种方向的同时,借鉴写意的笔法与水墨效果,也借鉴巴尔蒂斯的画面语言,形成了初步的个人风格面貌,如《古风倾向的风景》;之后融入莫兰迪的部分语言,个人风格进一步完善,代表作品《若即若离》;后来又以罗斯科式的主观光斑完善静物,代表作品《横向光斑》,至此个人面貌已清晰形成。

光斑静物是我绘画的坐标,标示了我的取向,经线纬线——“静”、“素”,是精神内核。我的语言——斑驳的肌理,素雅的色彩,迟滞的用笔,横平竖直的构图,内敛的意蕴,和这个的精神内核是一致的。光斑静物系列,大多是在阴影里呈现一束光斑。暗的颜色是多数,亮的颜色是少数,有一种神秘感。光斑静物的标识性很强,一眼即可看出是我的作品,但这块领域非常窄,不可能躺在上面一辈子不动,它是我初步形成的个人面貌。我现在画的风景延续了静物的特点。负相的明暗,正相的色彩,有寂静、神秘而陌生的味道。

从走过的这几个阶段来看,是一个语言不断提炼、明确、扩展的过程。从画面元素来看,大致带有这样几个特征;正面的视角;平稳、均衡的构图样式;平面而简洁的物形;复杂而多变的肌理;抽象而具象,具象之中仍带有很强的抽象性;与中国传统文化及绘画元素融合的取向。对于绘画本体语言特别是形式语言的探讨有一种偏好,尤其是肌理及其制作。

我的绘画带有一种试验性,不能忍受陈陈相因,不能忍受语言的重复,一旦驾轻就熟就会觉得乏味。

关于个人面貌的问题,石涛说过:“一画之法,乃自我立。”首先,你得知道自己是谁。一开始我们不知道“我”是谁,这个“我”有一部分后天的元素,内在有一个“本我”,真正的绘画是从“本我”上放射出来的,穿透外我与世界表象的遮蔽,直视真理,物化成画面。“我”跟别人不一样,谁也无法取代。“我之为我,自有我在”,是松树,结不出桃子,长成松树的元素都吸收。

一个画家画风非常温和,温和当中也有起伏跌宕;一个画家画风非常强烈,浓烈中有时也有平和。

周:谈谈求学期间,导师对你的影响。

薛:大学期间,受教于孔新苗、张望、刘斌等老师。从孔老师那儿学到的是:对绘画的品鉴,学习大师与经典,欧洲与俄罗斯造型的差异;从张望老师那儿学到了画速写的办法以及几何造型观;刘斌老师是我造型的启发者,使我的造型感觉及观念在大三时有了根本性的突破。但是山师大并没有给我一个套路,更多的是自己去寻找。那时研究过古典绘画。喜欢的画家有伦勃朗,库尔贝、弗洛伊德。伦勃朗后期的作品有金石味道,我喜欢他画中斑驳厚重、金属般的质感。那时也喜欢库尔贝,库尔贝用刮刀作画,很多评论家认为他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油画,非常厚实。弗洛伊德晚期的作品也有着明显的金石味道。这个找寻的过程对后来个人面貌的形成也有重要的影响。

山艺读研期间,师从毛岱宗老师,也受到闫平、王克举、王立克等老师的影响。从毛老师那儿学到了造型的连贯感、画面的章法、黄金分割、画面的机趣、画风景写生的路子,笔法以及融合写意;闫平老师给与的更多是关于色彩,如色彩的系列、色彩的主观性、色调与变调、色彩的质地美感,以及画面的主观处理与直接性等;王立克、张洪祥老师给予的是油画人物的学院派处理办法。

我喜欢泥土,它是万物本初的样子

周:你的创作手法借鉴于哪些人?

薛:不同的阶段吸取不同的东西,像萌芽生长,慢慢地你越来越知道自己是谁,你需要什么东西。通过吸收有益的元素,逐渐形成。大学时比较喜欢塞尚。他的画面结构坚实,非常静,非常厚重。那时还喜欢高更绘画的平面感与色彩。对我影响比较大的画家是巴尔蒂斯,研究生毕业论文即以他为题,做过深入研究,主要是关于他绘画的构图、肌理、点线面形式要素的提取与运用、画面中异质同构与视知觉力等。有些画,乍一看感觉很好,但是不耐看。有些画,乍一看感觉一般。但是会越看越好,越打动你,这是真正好的作品。深邃,含蓄,把你慢慢地吸进去。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画。

中国画对笔痕有明确的要求:“浑然天成”,“如屋漏痕”,“如折钗股” ,“如锥画沙”。吴昌硕的东西对我影响也很大。他吸收了西方水彩的元素,色彩感较强。有一个特点,他是中锋用笔,非常接近于油画的方块笔,都是属于比较凝重,苍劲,有飞白。米芾的字,明显是刷书,非常痛快。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了你是什么样的笔墨。中国书法对于我的启发也很多,书法包含了造型的大多因素。总之,传统写意绘画及其画论对于我的影响是深刻的。

用色上,不追求过于鲜艳的色彩,而是比较偏好赭、褐、桔、紫、暖绿等,都是以赭为基础色或接近它或易与它协调的色彩。这个颜色非常中性,温和,非常接近泥土。我的精神取向是追求自然,内敛的、去除火气、泥土般的色彩更适合这种取向。因为万物来自泥土,复归于泥土。它是万物本初的样子。我喜欢跟土有关的暖色的岩石、陶器,以及陶器上的肌理。也喜欢铜、金等暖色的金属。这种偏好受巴尔蒂斯、莫兰迪影响较大。

周:有的画家的模仿能力很好,但是形成不了自己的风格,总是在复制他人,跳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您对此怎么看?

薛:石涛说“画从心而障自远矣”,如果画是从内心发出来的,那么一切都不是障碍。当你的内在非常明确时,你的外在自然就非常清晰。人类文明发展了几千年,跟你相似的人肯定会有。你所说的现象,是形成个人风格之前的阶段。一旦他清楚了自己是谁,就不会有这种现象了,那时虽然整合了诸多元素,却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 (石涛语)

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与现实生活保持距离

周:生活状态与创作状态的关系?如果生活状态影响了创作状态,怎么调整?

薛:我们都生活在现实的社会当中,工作和社会上的事务与创作有时会产生矛盾,这个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不管是初学者还是大师,都一样。德加为了绘画的“小小乐趣”,有意对亲朋冷漠、疏远,尽管这是自私,但也无可厚非。我的作法是尽量抓紧时间,把画外的事情集中处理,以便留给绘画更多的时间。对我来说,社会与生活是两面的,其负面的因素使心态受影响,进而影响创作。现在纯粹的、纯真的状态越来越少。我们不可能脱离人群,我们必然受到群体的影响与制约。生活是现实的,尤其当下的生活是逐物的,而绘画是理想化的“白日梦”,如何平衡处理两者的关系,我觉得举步维艰。总之,活着就像游泳,到处是水,不游就沉下去,而且无法回头,只能游向彼岸;也就是说,活着就解脱不了。不论任何层面,只有不断地面对和解决问题。如果生活状态影响了创作状态,那就尽量调整平和心态,回归绘画状态。

周:其实生活状态与绘画状态是相生相克的。

薛:对,相生相克。我们上面更多探讨的是相克。有时候,不一般的体会,能带给你不一般的作品。

我早期的静物《若即若离》,是一幅有感而发的画:读研期间的心态并不稳定,自己养活自己,还得完成学业。各方面的压力一齐挤来时有点焦头烂额,有一阶段状态很低靡。某天在一小餐馆吃饭时,看到墙壁搁板上有一排杯子。当时想:杯子从上面摔下就会粉碎,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个体与群体的关系,这个距离到底多远合适?若即若离应该是最好的状态吧。

距离产生美,如果画家在现实生活中完全迷失了,就不可能找到本我,也不可能有超脱的心态和画面。画家能够将生活中深刻的体验上升为绘画表达,凝结为独特的画面。这是相生。其实相生不应该仅仅限于此,把画画时平和的心态延续渗透到生活当中,生活即是绘画,那应该是理想状态。生活能砥砺成就艺术家,也能毁灭艺术家,就看艺术家自己如何把握。关于这个问题,石涛也有至理名言:“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

生活是蒲团,绘画是蒲团,一切皆蒲团!

周: 画画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薛:达到一种物我两忘,心手双畅的境界,这是最好的状态,这种享受是无法取代的。通过绘画的方式打开了一扇窗,精神升华到了某个境界,再把这个东西带给别人。对我来说,绘画是个静心的过程。用“画以载道”表述我对绘画的认识比较恰当。我离不开画,绘画是空气,不画画,我会窒息,它是我的精神家园。这并不是矫情,绘画在我的生命当中占据了相当的时间与比重,基本上是为它而存在。画画成瘾,明显的症状是:几天不画,心绪不宁、若有所失、茫然无措、心烦气躁。

周:如果身边有不懂艺术的人想收藏画作,你有什么建议吗?什么是有价值的作品?

薛:有价值的作品,必须有独特的精神内核,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触及到了前人或当下人没探索到的东西。有自己独特的学术支撑点,有区别于其他人的成熟语言面貌。你会发现,所有的大师都对美术史做出了贡献,对绘画有新的建树。当然对于传统继承到某种高度也是好的。这是我的看法,不一定对,仅供参考。

人们现在搞收藏,大都比较理性,分析品鉴,或找行家长眼,这是可喜的。

周:怎么看待艺术家与社会的关系?

薛:艺术家不可能脱离人群。绘画的很多语言都是借鉴来的,整合来的。过去的大师,和现在的大师,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差异性。艺术是对社会的挖掘,对人性的挖掘。齐白石也画静物,画了五个柿子,《眼看五世》。你说他没有人世情怀吗?他是有的,只是关怀的方式不一样。通过对世界的关怀,对个人语言的提炼,对人类绘画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艺术家是特殊的个体,但也是社会的,应该负有社会责任感,用正面的力量影响引领审美。

周:你觉得你的作品给社会带来的价值?

薛:我觉得儒家思想特别对,“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像卷轴,展开可达数丈,收起仅盈盈一握。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对社会造成有益的影响。作品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人就像一杯水,放在那里不动了,杂质才能沉淀下去,水才更清澈。清澈的水对于别人才是有益的。

周:你眼中的写意大师是谁?

薛:我喜欢吴昌硕,“食金石力,养草木心”。从精神内核上说,跟我贴近。临习他的作品后,画油画时,画面的连贯感明显增强,也汲取他的金石味与笔力笔意;齐白石的作品我也很喜欢。从两位大师那儿吸收了造型中相似形的处理办法,这种造型元素在我的画作中也比较明显。长时间的油画创作,感觉会被油性的东西腻住,用东方水性、空灵的东西来解一下非常有效。这也是我喜爱写意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