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写——杨瀞的人情与花事


文/马凯臻
来源:艺盘      时间:2018-07-23

杨瀞画人也画花,最初印象感觉她画人是在画人情,画花是在画花事。所以,我先写下了“杨瀞的人情与花事”。中国画有工笔、写意之分。表面看,杨瀞的画属于工笔,但我无法将她的工笔与市面流行的工笔归为一类。可能由于令人反胃的工笔成堆了,所以有人强调工笔也要有写意性,但我也实在无法把杨瀞的工笔贴上与写意性同等意义的标签。我不喜欢“写”与“意”的排序,我觉得将技术性动作的“写”置于非技术因素达成的“意”前,仅仅是写着顺,读着也顺而已;同时,我也不喜欢当下普遍地对“写”与“意”的解读。笔头粗了,书法了,就是“写”了?笔头细些,无所谓书法,就不“写”了?我的意思是,没有那种规定严苛的“写”,“意”依旧可以存在,但没有了“意”,“写”也就等同于摆弄汽车方向盘的技术性动作。其实,我不反对中国传统对“写”的文化总结,我只是不在意纯粹技术玩味的“写”或“非写”,我喜欢从“意”的角度去看“写”是否成立,其价值是否真的无可质疑。我看杨瀞也是如此,于是,我在“杨瀞的人情与花事”之前又加上了“意·写”两个字。好吧,这该就是标题了。至于后面的文字能否沿着这一思维线索发展,随“意”吧。

有些画看上去立马就被其笔墨技法所吸引,也有些画看上去会直接撇开这些,独独去揣摸画与画者心智的关系。杨瀞的画属于后者。的确,在我有限的视觉范围内很少有工笔画者像杨瀞一样,将人情与花事表达得几分明晰几分朦胧,几分似有所悟几分捉摸不定。这种审美的困惑与意义的迷失,如同她的作品《切片》一样,把某一生命体的五脏六腑层层剥给你看,又让你反倒对熟知的东西在本质上产生疑惑。杨瀞似不太情愿如一般工笔画者那样做一个充满诗情的故事讲述者,她拒绝将精微至一根睫毛都真实可信的视像放大给受众,她着意把对图像的体味,以及从图像到意义的转化工作交给受众自行解决。而这一点正是当下工笔画难以有实质性进步的关隘所在。不是吗?人与花可以准确呈现,但对人情与花事的描述却难了。就前者而言,从一些卓有成就的当代工笔画者的创作中可以看出,越来越纤毫毕现的精勾细染极尽技术的峰巅,与之匹配的是可用文学性语言周详描述的画面也精美可叹。但就后者而言,我却以为他们始终迷失在艺术本体之外的遥远路上。这不是两千多年前刘安所说的“谨毛失貌”的症结,而是当代工笔画者更应考虑的“谨毛失本”的顽疾。当下工笔创作的确流行一种迎合大众审美品味的工到极致,并借此向观众娓娓道来的叙说性,也的确体现了画者对物象细微之处的观照能力,故事截面的构架能力,以及相应的技术表达能力;但同时这种能力的进步在我看来更藏有一定的危险。周作人曾对所处年代的一些新诗创作如此评价:“一切作品都像一个玻璃球……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一种余香与回味”。“玻璃球”是颇有意思的比喻,它是对技术手段与直白叙事的双重描述。岂止诗歌,一切艺术形式都须追问“玻璃球”存在的由来,是技术本身的滞障?是艺者心智的梗阻?是传统观念的顽守?还是多方相互的掣肘?以此为参照,我们再看杨瀞的画作,其所以与或时尚或主流的工笔表达拉开了距离,就在于杨瀞并不简单地偏向“工”到极致的技术追求。即使女性的本能也并未使之成为这种技术追求的内驱力。但她仍然让我们从单纯的色彩与疏简的线条结构中,体会到了“工”之难求,“写”之难达的“意”味。显然,杨瀞的“工”,包括她作为女性本能的纤细,绝不表现在对物象表征的谨微关照,以及工笔技术与图像表达上“玻璃球”样的圆润呈现,而是在于她借用非传统的表达手段从自己的心底,牵出丝丝缕缕似朦胧似确定且携有“余香与回味”的细碎心得。

杨瀞出身学院,学院的单质文化的专业规训对有些人来说,如同无水酒精会迅速凝固生命体的蛋白质,以形成抵御其它异质文化进入的硬膜。对此,杨瀞显然有足够的警惕并体现出从中挣扎而出自觉接受异质文化营养的明智。观杨瀞画,似读杨瀞。我相信杨瀞的内心始终存在一个困惑,困惑大约源自她对工笔传统的固守,但又不愿维护“蛋白质硬膜”以掩饰自身创造活力的内在渴望。这种纠结在她的人物画中尚不分明,特别是操持着传统技法向现代精神层面的挺进还是显得谨小慎微,它导引着观者的阅读还只是在一定的框架统辖之内展开有明确指向与边界的想像。但当杨瀞向花鸟图式转换时,传统的审美范式与图像构成当即被打破,它带给观者较之人物画更多的阐释空间。我看出,杨瀞已试着摆脱对工笔技术特质的绝对依存;抛却可用文学性语言对图像进行清晰描述的沾沾自喜;同时也不再坚持传统工笔对受众审美感知的导引与控制。更重要的是,我看到杨瀞对艺术的理解与审美立场悄然生变,而这一变化又提示观者不再着意工笔技术本有的精微与曼妙,不再本能地去寻找并体会由传统美学建构并统领下的中国绘画的审美意义。这里似乎应该申明两点:其一,正是因为杨瀞对艺术的理解与审美立场的调动,才让我有机会发现了她创作中固守与前突并存相扰的左右摇摆性。在杨瀞的努力下,工笔的命运虽然不再与传统的审美范畴休戚与共,但她心底还是存有着对古典美学范式的深度依恋;其二,对艺术家来说,困惑并不是必要解决的问题。心底留有种种困惑,正是艺术家区别于一般人的优势所有。当然,困惑中是屡屡回顾并牵绊于传统,还是踽踽前行只将传统作为可比照的坐标,这才是当代的艺术家需要回答并解决的问题。

一般来说,画者的困惑及多方位的追求,有可能使创作制造出阅读与审美的乏累。杨瀞没有。这是因为她所有的精神特质与心理困惑都隐匿于一种漫不经心之中,换句话说,杨瀞下笔没有太多的工笔扮相,她虽然沿袭了传统工笔的概念,但她并不是吃力地去做细节的功夫,她潇洒地放任工笔的天然优势在笔尖悄然溜走,了无“工”痕地将现代的图式构成与淡然意境细腻呈现。这不是每一位画者可以做到的,“工”,时光可培育,了无“工”痕只好依靠与生俱来的才情了。应该说,当下的工笔画较之写意画,其成就最为显著。但即使面对其中的优秀作品,我仍然很替画者吃力,其绘制的过程往往让我感觉是消灭灵性的过程。杨瀞相反,我看出了她不甚着力的轻松,特别是看出了她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工笔的精致性却又不失工笔特有的本质特征;看出了她在细工慢活中让体温持续蓄集而不是渐渐散失;看出了她对形式语言重新构建,并已然使工笔进入一种可用别样眼光去审读的意义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