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切片 ——浅论孙磊绘画


王艾
来源:      时间:2017-04-06


对孙磊来说,世界因为混沌,故而清晰;因为清晰故而必须返回混沌的原体,而这种类似折返跑的思维,如果没有大彻大悟的思想支撑其中,混沌与清晰,便均为抽象的悬崖,然而依赖经验的上升,超验性大大加强,逻各斯之线被切割之后,可能升向我们头顶之上的神明。至于经验的下降——如果没有语言维度在两侧的簇拥,成为参考体系的一环,则有可能落入庸常的花坛,从而让他者的观照,也变得平淡无奇。

70年代初期出生的孙磊,面对当今无常的世界时,是一个谨慎的自我审视者,在确立众多身份之前,他仍需通过一种“他者化”的目光来审视各种身份之间的罅隙,然而在诗人身份凸显的同时,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角色也似乎辅佐他思想的显形。他自我的反思机制与语言的自治也决定了有别其他艺术家单向的思考方式。

孤立因此也近似一种权力,

猛烈。暧昧。疯。

——《存在之难》

在诗中,我们可以清晰的感知这么一种逻辑的反推:既然话语的喧嚣与骚动是一种权力的表达,那么,孤立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确立的话语权呢?这种深邃地通过逻辑演绎的思想蕴含着对自我主体的怀疑。因此,孙磊是思想者,是一个尝试剥离身份认同却进入另一种身份同时将身份游戏化的智者。长年来,他既是批评家,策展人,又是诗人,也是艺术家。在我看来,重要的不是身份与话语的无缝对接延展时的荣光与衰败,而是一个人,一个独立思想的人,一个敦厚沉稳内敛的人,正是这些,焦灼于身份的人才能引领迫切的自我上升至一种“无名”状态。主体的“无名”,“主体的撤销”(阿甘本语),才是孙磊真正抵达他自我认同的那个彼岸。虽然其过程充满矛盾与戏剧性,但作为一个知识型的诗人与艺术家,他也许认同其过程比所得的结果更为重要,因为万物初来乍到,回旋进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命如万花筒般迷离,致使思想的轨迹沿着它的线索在此默默呼吸。

作为一个代表性的诗人,他似乎怀揣语言的“振荡器”,共鸣于所得与所损失掉的那部分隐秘的本源,作为一个画家(同时孙磊还是一位装置艺术家),孙磊是传统水墨的继承者,只是在秉承传统方法的基础上,通过岩彩这一独特的材料发展出一种具有模型化的山水图式。显然,这些图像在传统功底扎实的孙磊那里被演绎为怀乡式的图景。这些迷人的图景——像其他创造力旺盛的艺术家的作品一样,结合当代日常生活的风景,以此回应我们今天的世界。不同是,游荡在传统与当代的孙磊,在转化已获得了语言密码,这个密码逐渐放大为艺术家自身的能量,夹带瑕疵的同时又在修复或着提升这个关于“我”的本体的一切。

每个艺术家都通过视觉常态发现区别于常态的特殊经验,依赖此经验内观自身,发现特质,在点滴中积累或扩展属于自身的特质,在创造力的驱使下,创造符合自身特点的绘画。孙磊的岩彩画,无疑是吸收大量的技法之后释放他自身特点的结果,画面的结构严谨有序,甚至有条不紊地按远景,中景与近景这样的方法来布控全局。实际上,在处理画面结构或者彰显“法度”之间,则是恣肆汪洋的写意风格与抒情性的结合,看似笨拙的屋宇、岩石、村舍、马、人物等造型奇特。其实,在孙磊那里,这些简约的物象镶嵌在画面里,似乎幻化为一个个意象,或者一个个词。所指性极强的词,进入了一幅幅氤氲弥漫的画面。物象已模糊化,牺牲了优雅的形态,似乎强行介入到画面中,他不是以波普化或涂鸦的方式,而是以一种疏离的方式,言说一股从内部涌出来的神秘感,并且直指观看的本质,与潜意识深处的诗意勾兑,形成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气质。我相信,这种气质在孙磊那里由来已久,长期的诗性语言的淬炼,笔墨之间游刃有余的洒脱,因朴素而拙,因拙而彰显素净,因无拘无束而思想开阔,而思想开阔的深处也存在着语言边界。在孙磊那里,语言边界是自我与“他者”的相逢,一个诗人与艺术家在其中的观望与碰撞,眺望自我,形成了思想的晶片,形式的晶片,视觉的晶片,棱角的反光就是语言的缩影,当语言的历史嬗变为话语权力,“语言立法者”(罗兰·巴特语)就便面临割裂与断裂。

孙磊的绘画,是分崩离析传统在向当代转化时出现的奇异化的结果。天空之中出现的昆虫、书本、直升机、小提琴、乡村小径像立体主义时期的构成;马,或者兽类伫立其中,在一片濛濛的情境中俨然像旧时代的守护者。也许画面中守护的意愿远远超过绘画本身,在如同超现实的梦境中,守护成为可能。守护者一如孙磊,是他自身构建了独立的田园式的微型史诗。于是,我们看到,立体构成,看到简洁有力的线条,看到淡雅的色彩。在倾向于进入梦境的同时又时时不忘提醒着——这就是当代的城市与村舍,电线杆与远处的军舰,扭曲的树木下象征农业文明的马静悄悄地矗立淡淡的背景里。如《行远》这幅画彰显的那样,洁净画面上方是一片淡蓝色的汪洋,一艘军舰从右上角驶来,与右下角的两匹形态模糊奇特的马形成了对角关系,这意味着什么?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两种不同差异?然而在孙磊那里,差异不是剧烈的冲突与矛盾带来的,而是在不经意间和谐地出现在画面中。我们不得不考虑画面的整体:色彩与形状与谐调,这种谐调性还贯穿了众多富有诗性的想象,譬如天空中飞翔的椅子、鞋、甚至是一支烟斗、一副眼镜,它们歪歪斜斜的,似乎升空而起,连建筑物,高压线塔,山坡都是倾斜的,像摆脱地球引力般失真感,这种失真感往往来自艺术家的内心的真实。而内心的真实需要在求证中锤炼,锤炼最能逼近你内心的语言,这需要诸多元素的融合并且上升为语言的可能。

可以说,诗人孙磊通过传统岩彩设色的方法寻求超现实之梦,是梦中的意象时时提醒画面,任何物象都可以进入画面,但是需要更大的精神格局。孙磊的格局在看似轻率之间,有其出类拔萃方法的注入。在他大部分岩彩绘画作品,均有一种灰蒙蒙的蓝,似乎罩着一层透明的薄纱,可以呼吸、观望与想象背后承载的内容。早年初看孙磊的作品时,以为是俄裔艺术家夏加尔的风格在一位中国画家身上的复苏。通常情况下,我们通过借鉴美术史上现代主义大师的风格,演绎或发展自身的风格。演绎过程即来自对文本的经验性观看,也在模拟可能存在的似曾相识之感,但对图式的模拟与对内容模拟,是以两种不同的路径展开而成。孙磊是通过对内容深入体验的强度来彰显图像的各种可能,在貌似与夏加尔风格类似的内容之后,继承了中国人文画的传统,这个传统在当代性的冲击与融汇之下,割裂与复合并存,并被孙磊完整的展现在画面。

所以,夏加尔画面中的鸟、小提琴、鱼等符号化的意象并非等同于孙磊画中倾斜的城市建筑、村舍、鸟、提琴、烟斗等意象。在孙磊那里,绘画的基点是来自传统山水在当代的嬗变,以此为延展,发展出一种可言说的文本,并把此文本纳入到整体的文化框架里来层层涂抹,最好的例子是作品《应声》,马克·罗斯科式的冥想与超现实主义的意象在一幅画里的对调与并置。这件作品不仅在物象上平衡多重关系,而且诗性传达方面透出神秘的情境,大块的红色与黄色,中间的山包看似笨拙却禅意盎然,如若一个比丘在那里修行却面部全非。一条具有隐喻意味的蛇突兀地出现,与上面的梅花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寓意,这件作品所散发的沉着与神秘之感让人难忘,其具象性质的构图简而化之,留下的是痕迹性的诗意回响。孙磊对岩彩这一绘画语言的掌控开始呈现其诗歌才华所展现的那样:语言的模糊化与抽象化是为了逼近内在感觉的真实,这种真实性并非完全来自绘画技术性语言的锤炼,更多是来自对生命的体悟,而生命体悟必须在超验维度里升华,抵达无法言说的部分。

对于一个博闻强识的诗人艺术家来说,知识经验不过是生命河床上的沉沙,河面上的粼粼光影,才是领悟艺术这门被称为创造性语言的真谛,独立与自治是光影照亮的部分,是要被揭示为有形的部分,而沁入到阴影的部分却受不可之物的召唤。奥斯卡·王尔德所言:“世界之隐秘是可见之物,而非不可见之物。”可见之物既然隐秘,那么不可见之物同样昭示隐秘,互为表里,没有绝对的物象在光亮与幽暗中同时昭示其隐秘。2010年的作品《纷辉》,其隐秘性性更甚,一本书出现于苍穹之中,下方是细雨绵绵,上面则是一个黄色的微小光晕。虽然孙磊在不同的场合体现了一个思维逻辑严谨的人,绵绵不绝的交谈中极富线性逻辑,其思想的展开似乎捻手就来,张弛有度,高亢之余却时时不忘收敛,朴素之余同样偶露犀利的言辞,温情之中却暗含峥嵘。但其绘画却极力逼入超越逻辑的隐秘语言驻足一隅,画家本人却力求在此角落寻找一切语言的可能。在《闪城》,《悬寺》,《暗翔》等格调沉重的作品里,意象重组是为了弥补秩序上的缝隙,在孙磊的画面里,秩序从未消失过,倾斜造成的失真感,都是为了在秩序里展开它的矛盾性,甚至是紊乱,亦是对着秩序言说其内部的神秘感。通常情况下,一个象征着更大内容的蛇,作为符号嵌入画面,但它与情境的融合会引发对隐喻的思考。可以看出,思考方法是孙磊层层盘绕或环环相扣方法的策源地,在诗中则是词语与词相逢的喜悦与撞击时所产生的强烈磁波,同样引发连续的想象,同样抵达语言的彼岸。在绘画里,其连续性的想象必须依赖视觉技艺或观念的集散地作出实践。在艺术家那里,观念并非一系列概念的生产与批发,而是缠绕着生命血与肉鲜活的组织系统。尽管这种肌理组织可以层层清理,通过理性精神,但艺术的魅力受创造性力量的驱策,最后在超验的召唤中被赐予至高的形态。

当然,理性推断,对语言组织系统的清理、剖析与重组不是孙磊在处理绘画或诗歌的主要方法,因为抵达与抵达在途中的技艺都存在嬗变的可能,词语与词也存在断裂的可能,出现弯曲折断的可能,叙事与抒写也会出现裂变的可能。绘画也一样,当你规避某种约定的手法与经验,割裂风险的概率便会大大提高。孙磊深谙其中的奥秘,因为奥秘必须掩埋在形式背后,隐身在图像背后,而浮于表面的平衡常常禁锢了言说。需要言说的是在孙磊所创造的语言本质里,如罗兰·巴特所说的“本质主义的手术刀”,而孙磊有控制这把“手术刀”的能力,在层层剖开之余能发现自身蕴含的语言能量,并将此语言转换为对艺术家个人来说风格独特的绘画。

将孙磊的岩彩绘画安置当代水墨的语境里探讨已无必要,但他肯定传承了水墨的传统精神,在转折向当代艺术语言的过度中吸收了日常经验的元素。不是所有使用水墨这一材料与工具的画者,都可安然置身于某种限制性极强的语境中仍然得以脱身,在此种义无反顾的叛逆或心露狰狞原本不是每个人的本意。我们本来是想建立个人的方法论,在反抗中庸或在转瞬即逝闪转挪移的多元性里,寻找自身在场的证据,然而期待不会落空,转换也不致于是句行话,犹如诗人、艺术家孙磊,他的绘画是他内心精神的“反应堆”,典雅、抒情、隐逸,甚至带点高古的风骨。象征主义,立体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象主义的诗性并存,与充满异质的东方性混合,透露拙而平稳之气,若一股氤氲徐徐弥漫。

在文化各个通道里,歧路漫漫且荆棘密布,孙磊也许是踽踽独行的思想者,然而在多元的当代文化背后隐藏的危机中,某些东西日趋溃败,泥沙俱下的同时糟粕连着精华,并无多少挽回的余地,现代主义的绝对化与唯一性被多元话语与解构主义者们几乎淘空,我们倒觉得西西弗式的命运在于他对重塑自身的期待,一轮接着一轮,把徒劳的轮回当作观照自身荒诞的缩影,反而更能面对迎刃而来的思想以及被切成碎片的快乐。如乔治·斯坦纳所说:“自我审视”。凡思想者,必先审视自己的灵魂。作为一个触类旁通的诗人、艺术家孙磊,他延伸出围绕着其身份展开的一套知识系统,从艺术教育,策展人,批评家至艺术家,诗人,虽然头衔众多,但他真正的核心是一个诗人、艺术家—— 一个具有丰富创造力的人在场于世间,继而言说那一部分他未曾言说的。绘画,准确说孙磊的岩彩绘画,是他丰富艺术生涯的一个对应文本,这个对应文本在东方气质的渗透中,散发独特的风格魅力,从这种风格里辨识一个知识型艺术家从深厚的传统中转化出的当代元素,以及日常化在超现实主义语言谱系里挥洒自如的驾驭力。

至此,我们理解孙磊并非是在一个单一维度体验生命的艺术家,而是聚合了感性与理性两种不同维度引发思考的、再从语言方法环节引申意义的诗人艺术家,就像本雅明所说的“语言传达符合它的思想存在”。对孙磊而言,绘画语言存在于视觉具体的架构之内,如果我们把架构当作一种具体事物进行绘制的话,那么孙磊的绘画语言几乎是思想传达,落实于意义,至于意义延伸的歧义之处,在于内在矛盾深处的体验,在于割裂不平衡的视觉表象后才产生的平衡,在于驾驭与调度。

在孙磊绘画的背后,则是各种“思想的切片”,譬如诗歌,装置,批评文章,剧本等等,真挚中无戏谑之作,我们可以称之为思想这一线团散开后可以重新编织的毛线,或是一个个切片,光亮闪耀之余,却划着不失精准的抛物线,它能平衡,能贮存,能传达,而绘画则是这些思想的切片之一,它保存着形式信息,展现内容与不可言说的视觉密码,巩固传统元素的同时转入到当代的经验,又从中转化其神秘性与超现实主义的元素,收获其语言中可能的可能,其画面所透出的诗性与启示式的想象,在淡雅隐逸中获得语言深化过后的高远。

­­ 2015年—2016年2月完稿